夜雨如针,刺破宫墙深处的寂静。
昭阳殿内烛火微明,香烟袅袅缠绕梁柱,似有若无地遮掩着殿中女子眉宇间的冷意。
虞妩华端坐案前,青丝垂肩,素手执笔,在黄纸上一笔一划抄写着《心经》。
三日了——自那场山崖救驾之后,她被“静养”于此,不得见天颜,不得出宫门,连春桃儿也被调去浣衣局“差遣”。
帝王恩宠来得汹涌,去得无声,如今只剩这满殿沉香与四壁监视,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温柔囚禁。
她不争,不辩,也不怒。
可那双眸子深处,却如寒潭映月,波澜不惊之下暗流奔涌。
她在等。
等一个足以撕裂朝堂谎言的契机,等一场能逆转边关命运的风暴。
子时三刻,更鼓敲过,万籁俱寂。
忽而,笔尖一顿,墨滴坠落纸面,如血绽开。
虞妩华猛然抬头,眼瞳骤缩,像是被什么无形之力攫住心神。
下一瞬,她狠狠掷笔于地,发出清脆一响,整个人似从深渊挣脱而出,喉间迸出嘶哑凄厉之声:
“芦花滩!三更天!火照山脊——!”
声音穿廊越户,惊得守夜宫人跌坐在地。
有人慌忙去报,有人捂耳颤抖,只道贵妃旧疾复发,梦魇入魂。
却不知,就在殿外回廊拐角,提灯巡更的小灯笼正悄然驻足。
她虽盲,耳力却胜常人十倍。
风声、雨滴、心跳、呼吸,皆在她心中绘出清晰轮廓。
方才那一句梦呓,字字如钉,凿进她记忆深处。
她不动声色,指尖在袖中轻掐节拍,将那四字反复默记:芦花滩,火烧山脊。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小灯笼借送药之名潜入冯都尉巡视路线。
两人在偏殿转角匆匆交接,她低声吐出一句:“贵妃昨夜又说梦话了。”
冯都尉眸光一凛,迅速接过她递来的半张素笺,上头用盲文刻下昨夜所闻。
他扫过一眼,脸色骤变,立即藏入怀中,转身便走。
与此同时,京城西市一处破败货栈,尘土飞扬的马车底下,缓缓爬出一名满脸风霜的老卒——铁驼儿。
他曾是虞老将军麾下斥候营最悍勇的探子,十年前随主北征,九死一生归来,只为传信千里。
此刻他换作商旅装扮,脸上涂满煤灰,腰间藏着一封以血为墨、裹油布密封的密报。
冯都尉亲自接应,引他由地道潜入昭阳殿地窖。
地窖阴冷潮湿,唯有油灯一点摇曳不定。
虞妩华早已等候多时,素衣简妆,不见丝毫病态。
铁驼儿跪地呈信,双手颤抖:“雁门关……三日前遭夜袭!虞将军率五百残兵死守西岭坡,粮道断绝已五日!兵部压下了求援折子,至今未报朝廷!”
他咬牙切齿,“敌军主力正秘密集结于芦花滩,准备三日后夜袭主寨——正是当年覆军之地!”
虞妩华指尖抚过那封血书,触到“火烧山脊”四字时,指节微微发白。
前世,虞家军便是因粮尽援绝,又被敌军奇袭芦花滩,导致主寨失守,全线溃败。
朝中权臣趁机弹劾其“御敌无方”,最终酿成灭门惨祸。
一切,正在重演。
可这一次,她提前知道了。
“父亲……可还活着?”她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
铁驼儿哽咽点头:“将军说——若京中有人记得‘火烧山脊’四字,便知他还撑得住。”
虞妩华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底已无波澜,唯余一片决然寒光。
当夜,紫宸殿灯火通明。
萧玦召集群臣议北境军情。
兵部尚书捧着空荡奏匣,振振有词:“近日并无战报抵达,边境应属安稳。贸然调兵,恐扰民生,亦损国威。”
话音未落,偏殿琴声悠悠响起。
小灯笼奉旨奏《安神曲》,指尖轻拨,琴音初如细雨润物,渐渐转急,三叠连催,宛如战鼓擂动!
这是她与冯都尉约定的暗号——贵妃有讯,十万火急。
冯都尉当即出列,双手高举昨夜记录的梦呓文书:“启禀陛下!贵妃昨夜子时突发声疾,呼喊‘芦花滩、三更天、火照山脊’,臣不敢怠慢,特呈此录,请陛下明察!”
满殿哗然。
有人冷笑:“贵妃疯语,岂能为据?莫非朝廷要靠梦话调兵?”
也有人皱眉低语:“可前日山崖之事……难道真是巧合?”
就在此时,殿外骤然传来马蹄狂奔之声!
一名驿骑浑身泥泞,滚落下马,高举朱漆令箭与加急军报,声嘶力竭:
“雁门急讯!敌军昨夜三更自芦花滩突袭——但我军早有防备,伏兵尽出,斩首八百,夺回部分粮车!虞将军亲书捷报,称‘火照山脊’乃昔日誓词,今夜终得回应!”萧玦走后,昭阳殿重归寂静。
烛火在铜镜中轻轻摇曳,映得虞妩华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
她指尖仍掐在掌心,那一道隐痛尚未散去,却已不足以动摇她分毫。
方才那一瞬的对视,像两柄利刃在暗处交锋,无声无息,却足以割裂过往所有伪装的薄纱。
他知道她在说谎。
他也知道,她不是疯。
那一句“火烧山脊”,不是梦呓,是密语——是只属于虞家军中极少数人知晓的暗号。
十年前北征溃败之夜,虞老将军率残部退守西岭坡,在绝境中以火把点燃山脊,向远方伏兵传递最后信号。
那一夜,风雪蔽天,唯有山脊如龙焚焰,照亮死局。
而能活着记住这四个字的人,整个大宣不过三五。
可她一个深宫贵妃,如何得知?
萧玦没有追问,但他转身时的脚步迟滞了半息——那是他内心震荡的破绽。
虞妩华看得真切,也读得清楚:怀疑的种子已经落下,接下来,不是他来猎她,就是她先控局。
她缓缓松开手掌,掌心留下四道深深的月牙痕。
窗外雨声渐歇,檐下滴水如漏,一滴、一滴,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她心头。
不能停。
这一战虽胜,不过是撕开黑幕一角。
兵部压报,岂是区区文案小吏所敢?
幕后之人必有靠山,甚至……与前朝旧党有关。
而更令她警觉的是,敌军集结于芦花滩的消息,本应绝密,连边关斥候都难探明,为何铁驼儿竟能千里奔来传信?
除非——虞家军中出了内鬼,故意放出风声,引朝廷反应,借此试探京中势力动向。
她眸光微冷。
有人在布局,她亦在布棋。区别只在于,她看得见结局。
夜风拂过窗棂,吹乱案上《心经》残页。
她起身,将那张写满经文的黄纸投入烛火。
火焰腾起一瞬,映亮她眼底深藏的决意:从前她忍辱求全,只为保全家族;如今她不再天真,要让那些踩着虞家尸骨上位的人,亲眼看着自己的权势崩塌于灰烬。
远处钟楼传来五更鼓,天将欲晓。
她唤来新调回身边的侍女,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去,把那个旧箱……打开。”
侍女领命而去。
虞妩华独坐灯下,指尖无意识抚过鬓角——那里,一根白发静静横亘于乌丝之间,像是命运划下的第一道伤痕。
很快,脚步声轻响,春桃儿抱着一只尘封已久的紫檀木箱走入内室。
箱子沉得很,似载满旧日尘埃。
她将它置于榻前,不敢多问,只垂首退下。
虞妩华凝视良久,终于伸手推开箱盖。
衣物、首饰、赏赐之物层层叠叠,皆是入宫以来的浮华虚影。
她的手缓缓探至最底层,指尖触到一处凹陷的暗格。
那里,藏着一只更小的檀木匣,边角已被岁月磨钝,匣身覆着淡淡焦痕,仿佛曾历烈火。
她取出匣子,未启,却已知其中何物。
呼吸微滞。
——那半卷图,曾被她亲手烧毁于冷宫焚炉之中,伴着父亲临终血书,化为飞灰。
可此刻,它竟仍在。
像是冥冥中谁不愿让她遗忘这场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