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都城临淄,秋意已浓。宫墙内,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叶子边缘镶了焦黄,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无声地坠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宫室深处,齐灵公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偶尔扫过侍立榻旁的美艳妇人时,才掠过一丝浑浊的光亮。
那妇人正是戎姬,发髻高挽,珠翠环绕,一袭茜素红深衣衬得肌肤胜雪。她手中捧着一只玉碗,碗中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她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柔声道:“君上,该用药了。”
灵公勉强张口,药汁入口,眉头立刻紧锁,一阵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药汁呛出,溅湿了前襟。戎姬慌忙放下玉碗,用丝帕为他擦拭,眼中满是忧色,但那忧色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咳咳…无妨…”灵公喘息着,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戎姬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牙儿…牙儿何在?”
“君上放心,牙儿正在偏殿温书,由太傅教导着。”戎姬的声音愈发柔媚,带着安抚的意味,“牙儿孝顺,知道君上病着,读书格外用功,说要早日为君上分忧呢。”
灵公浑浊的目光投向殿外,越过层层宫阙,仿佛要看到极远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而飘忽,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分忧…好…好…寡人…要为他…铺平道路…那个…即墨…”
戎姬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依旧挂着温婉的笑容:“君上说的是太子光?他在即墨戍边,为国效力,也是好的。君上且宽心养病,待龙体康泰,再召他回朝便是。”
“太子光?”灵公的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喃喃道,“不…不是了…即墨…苦寒之地…磨砺…磨砺心志…也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呓语,“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鲁国…鲁国那边…”
戎姬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灵公未尽之意。将吕光放逐即墨,剥夺太子之位,改立她的儿子公子牙,这仅仅是第一步。灵公要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而鲁国,便是他借刀杀人的那把刀。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寒意。吕光必须死,为了她的牙儿能安稳坐上那个位置,吕光必须从这个世上消失。
“君上,”她凑近灵公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却带着冰冷的决断,“鲁国之事,妾已安排妥当。高厚将军忠心耿耿,只待君上一声令下,大军即可开拔。借口…总是好找的。边境摩擦,鲁人无礼,辱我使节…随便哪一条,都足以兴师问罪。届时兵临城下,刀剑无眼,吕光身处边陲,首当其冲…生死,便由不得他了。”
灵公浑浊的眼睛盯着戎姬艳丽的脸庞,看了许久,仿佛在审视一件精美的器物。最终,他缓缓阖上眼皮,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准。”
戎姬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她轻轻抚摸着灵公枯槁的手背,柔声道:“君上安心休养,一切,自有妾身与高厚将军操持。”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灵公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那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正踏着死亡的节奏,悄然逼近遥远的即墨。
即墨城头,朔风如刀。
这已是吕光戍守此地的第十个年头。十年前,一纸诏书将他从储君之位打落尘埃,放逐到这齐国东陲的苦寒边城。彼时,他还是临淄城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太子光。如今,站在即墨城斑驳的雉堞之后,他身形依旧挺拔,却如这城头的顽石,被风霜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白皙的面庞变得黝黑粗糙,下颌线条如斧凿刀削般冷硬,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光芒,才显露出内里蕴藏的锋芒。
城下,是望不到边际的盐碱地,白茫茫一片,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更远处,是灰蒙蒙的大海,波涛翻滚,永无休止地拍打着嶙峋的海岸礁石。风裹挟着咸腥冰冷的海水气息,穿透厚重的皮甲,直往骨头缝里钻。
“将军,风太大了,您回营帐歇息吧。”副将陈须低声劝道,他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吕光没有动,目光依旧投向遥远的天际线,仿佛要穿透那层灰霾,看到千里之外的临淄宫阙。十年了。父王为了那个戎姬和她生的儿子公子牙,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这个嫡长子。将他打发到这荒僻之地还不够,甚至不惜挑起与鲁国的战端,欲借鲁人之手取他性命。若非他吕光命硬,在即墨这虎狼之地挣扎求生,练就了一身铁血手段,恐怕早已化作枯骨一堆。
“陈须,”吕光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呼啸的风声中异常清晰,“城西戍堡的箭楼,修葺进度如何?”
“回将军,石料已备齐,今日便可动工加固基座。”陈须立刻挺直腰板答道。
“嗯。”吕光微微颔首,“告诉工师,基座需深挖三尺,以碎石夯实,再灌米浆。海风侵蚀,根基不稳,便是取死之道。”
“诺!”陈须抱拳领命。
“还有,”吕光转过身,冰冷的视线扫过城下正在操练的军阵。士兵们身着破旧的皮甲,手持长戈,在凛冽寒风中呼喝着,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剽悍的杀气。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从一群散漫的戍卒,被他用最严苛的军法和最残酷的战斗磨砺成今日的模样。“操练不可懈怠。告诉各营都尉,明日演武,弓弩手百步穿杨,步卒阵型变换,若有差池,军法从事。”
“将军放心!”陈须眼中闪过一丝敬畏。这位被放逐的太子,手段之酷烈,治军之严苛,远超历任即墨守将。初来时,军中尚有不服者,或仗着资历,或暗通临淄某些贵人。结果呢?尸骨早已被抛入大海喂了鱼虾。如今的即墨军,只知有将军吕光,不知有齐侯。
吕光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南方。临淄…父王…戎姬…公子牙…那些名字如同淬毒的芒刺,深扎在他心底最深处。十年隐忍,十年磨剑。他的剑,早已渴饮鲜血。只待一个契机,一个足以撕裂这看似坚固囚笼的契机。
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盐粒,抽打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如同无数恶鬼在窃窃私语。
临淄,相国府。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青铜雁鱼灯,光线昏暗,将崔杼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绘有云雷纹的墙壁上,微微晃动。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他手中捏着一卷薄薄的帛书,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对面坐着的是庆封,身形魁梧,面膛微黑,一双环眼精光四射。他端起案上的漆耳杯,将杯中温热的酒浆一饮而尽,重重放下,杯底撞击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消息确凿?”庆封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惊怒,“戎姬那贱婢,竟真敢如此?!”
崔杼缓缓点头,将手中的帛书递给庆封:“宫内眼线冒死传出。君上病势沉重,神智昏聩,戎姬日夜侍奉榻前,已完全掌控宫禁。她与高厚密谋,矫诏调动‘技击之士’精锐三百,由高厚心腹统领,不日即将秘密启程,星夜兼程赶往即墨。”
庆封展开帛书,借着昏暗的灯光快速扫过,脸色越来越难看:“假扮盗匪,趁夜袭杀…好毒辣的计策!这是要将公子光置于死地,不留半点痕迹给天下人诟病!”
“何止公子光。”崔杼的声音冷得像冰,“帛书所言,戎姬已命人在公子光日常饮食中下慢毒,算算时日,毒性也该发作了。即便‘盗匪’失手,公子光也难逃一死。双管齐下,这是要万无一失!”
“君上…君上就任由她如此胡作非为?公子光毕竟是他的嫡长子!”庆封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杯盏跳动。
“嫡长子?”崔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在戎姬的枕边风下,在公子牙的承欢膝前,君上心中,何曾还有这个嫡长子?十年放逐,形同废黜,如今更是要斩尽杀绝!君上…怕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吧。”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庆封兄,你我皆知,戎姬与高厚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公子牙年幼无知,若真由他继位,齐国大权必落于妇寺与幸臣之手,国将不国!届时,你我这些老臣,又能有什么好下场?高厚早就视你我为眼中钉了!”
庆封眼中凶光一闪:“崔相的意思是…”
“公子光在即墨十年,非但未死,反而练就一身本事,手握一支能征惯战之师。此乃天赐良机!”崔杼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迎回公子光,诛杀戎姬、公子牙,拨乱反正!此乃为国除奸,亦是自救!”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昏黄的光线在两人脸上跳跃,映照着他们眼中翻腾的杀机与孤注一掷的决断。
许久,庆封猛地抬头,环眼中精光暴射:“干了!如何行事?”
崔杼眼中寒芒一闪:“事不宜迟!戎姬的杀手随时可能出发。我即刻修书一封,你派最可靠的心腹死士,一人三马,昼夜不停,直驰即墨,面呈公子光!将宫中剧变、戎姬毒计,尽数告知!请公子光速做决断!”
“好!”庆封霍然起身,“我亲自去挑人!保证万无一失!”
“不!”崔杼抬手制止,“你不能动。你我目标太大,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下。挑选死士之事,交由你府中最隐秘之人去办。记住,要快!要绝密!”
庆封重重点头:“明白!”
崔杼走到书案后,铺开新的帛书,提起笔,蘸饱了墨。笔尖悬在帛书上空,微微颤抖。这不是普通的书信,这是一道投向死寂深潭的巨石,是点燃燎原大火的火种。一旦落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你死我活的滔天巨浪。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落笔如飞。墨迹在素帛上蜿蜒,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
即墨,将军府邸。
夜色如墨,将整个即墨城吞没。白日里呼啸的风似乎也倦了,只余下零星的呜咽,在空旷的街道和低矮的屋舍间游荡。府邸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书案一角。吕光端坐案后,手中握着一卷兵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眉头紧锁,白日里副将陈须禀报的一则消息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将军,近日营中数名军士突染恶疾,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军医束手,已有两人不治身亡。症状蹊跷,不似寻常时疫。”陈须当时的神情凝重异常。
蹊跷…吕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面。即墨虽苦寒,但军纪严明,卫生有制,从未爆发过如此集中且致命的“恶疾”。难道是…他心中警兆陡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出——下毒!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迅疾如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书房而来!那脚步声刻意放轻,却带着一种亡命奔逃般的急促,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吕光眼中寒光暴射!他并未起身,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剑柄冰凉,上面缠绕的皮革早已被他掌心的汗水与鲜血浸透,磨砺得光滑而贴合。十年边塞,无数次生死搏杀,这柄剑早已成为他手臂的延伸。
“谁?!”一声低喝,如同冰锥刺破空气。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一个黑影撞了进来。来人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风尘仆仆,脸上沾满泥垢,嘴唇干裂出血,唯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扑倒在吕光案前,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公子…光…”来人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他从贴身处颤抖着摸出一个被汗水浸透的油布包,双手呈上,“崔…崔相…密信…十万火急!”
吕光瞳孔骤然收缩!崔杼!临淄的崔杼!他怎么会派人来?还是以这种亡命的方式?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油布包,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地上狼狈的信使:“验明正身。”
信使挣扎着抬起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相国…言…‘梧桐半死清霜后’…”
吕光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一紧!这是当年他离京时,崔杼在长亭送别,于无人处低声吟诵的半句诗!下一句是…“头白鸳鸯失伴飞”。此事绝密,除他与崔杼,无人知晓!
再无怀疑!吕光一把抓过那油布包,三两下扯开。里面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素帛。他迅速展开,借着昏黄的灯光,目光如电般扫过帛书上的字迹。
崔杼那熟悉的、略带锋芒的笔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君上沉疴,命悬一线。戎姬摄政,隔绝内外。公子牙,幼主之名已定。彼辈深忌公子,恐公子为患,乃行绝户之计!一者,已遣心腹死士,携剧毒‘鸩羽’,混入即墨,谋害公子于饮食之中!二者,矫诏发‘技击’三百,假扮盗匪,星夜兼程,不日即至即墨,欲行袭杀,毁尸灭迹!此二计连环,务求公子死无葬身之地!事急矣!公子手握劲旅,雄踞边陲,此诚生死存亡之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杼与庆封,愿为内应,恭迎公子回銮临淄,诛国贼,清君侧!社稷存亡,系于公子一念!万望速决!迟则生变,悔之晚矣!”
帛书末尾,赫然是崔杼和庆封两人的私印!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吕光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巨大,如同蛰伏的凶兽。
信使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从案后弥漫开来,几乎要将他冻僵。
吕光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但那双眼眸深处,却似有沉寂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十年放逐的屈辱,十年边塞的磨砺,十年等待的煎熬,还有那被亲生父亲默许的、来自继母与幼弟的绝杀毒计…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为最纯粹、最冰冷的杀意!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压迫。他一把抓起案上的佩剑,拇指一按绷簧,“锵啷”一声龙吟,寒光四射的长剑应声出鞘!
剑身如一泓秋水,映照着跳跃的灯火和他那双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
他手腕一抖,剑尖直指南方!那是临淄的方向!
“孤的剑,”吕光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刻意压制的低沉,而是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森然,“渴饮血久矣!”
“传令!”他目光如电,扫向门外,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寂静的夜空,“击鼓!聚将!”
“咚!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骤然撕裂了即墨城死寂的夜幕!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似一声,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心跳,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和凛冽的杀伐之气,瞬间传遍全城!
将军府邸内外,原本沉寂的黑暗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
“将军有令!击鼓聚将!”
“将军有令!击鼓聚将!”
传令兵嘶哑的吼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府邸的廊道间、在军营的辕门外疯狂传递。沉睡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从床铺上弹起!黑暗中响起一片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刀剑出鞘的摩擦声、以及压抑而迅速的喘息声。
火把次第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黑暗,照亮了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惊愕与肃杀的脸庞。没有人询问原因,十年铁血治军,早已将军令如山刻入骨髓。鼓声就是命令,是冲锋的号角,是决死的召唤!
将军府正堂,灯火通明。吕光已换上全副戎装,玄色铁甲覆盖全身,甲叶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他按剑立于堂上,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
脚步声如疾风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副将陈须第一个冲入大堂,甲胄齐整,气息微喘,抱拳肃立。紧接着,各营都尉、司马、校尉,一个个顶盔掼甲,按刀而入,迅速在大堂两侧排开。片刻之间,大堂内已站满了军中将领,人人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望向主位上的将军。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吕光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些随他在即墨苦寒之地出生入死的部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青石板上:
“临淄有变。”
四个字,让所有将领的心猛地一沉。
“君上病危,奸妃戎姬摄政,欲立幼子公子牙。”吕光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彼辈忌惮本将,已行绝杀之计。一者,遣死士携剧毒‘鸩羽’潜入即墨,谋害本将性命!”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低吼!鸩羽!那可是见血封喉的宫廷秘毒!
“二者,”吕光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刮擦,“矫诏调动‘技击之士’三百精锐,假扮盗匪,星夜兼程,欲袭杀本将,屠戮即墨,毁尸灭迹!”
“狗贼!”
“欺人太甚!”
“跟他们拼了!”
将领们再也按捺不住,怒吼声轰然爆发!群情激愤,怒火几乎要掀翻屋顶!十年戍边,为国守土,换来的竟是如此歹毒的算计!这已非个人恩怨,而是对整个即墨边军的羞辱与屠戮!
“肃静!”吕光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大堂内重归死寂,只有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君父受奸人蒙蔽,社稷危如累卵!”吕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滔天的杀意,“本将,乃先君所立之太子!齐国储君!岂容奸妃佞臣谋害,幼主僭越?!”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南方,寒光映照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即墨将士听令!”
“在!”所有将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点齐本部精锐!一人三马!只带三日干粮!”吕光的命令斩钉截铁,“随本将——星夜驰援临淄!诛国贼!清君侧!正大位!”
“诛国贼!清君侧!正大位!”怒吼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狂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陈须!”吕光看向副将。
“末将在!”
“你率本部精骑为先锋!沿途若有阻拦,无论何人,格杀勿论!为大军扫清道路!”
“诺!”陈须眼中凶光毕露,抱拳领命,转身大步冲出大堂。
“其余诸将!即刻回营整军!半个时辰后,南门集结!延误者——斩!”吕光的最后一个字,带着森然的寒气。
“诺!”众将齐声怒吼,如同出闸的猛虎,轰然散开,奔向各自的军营。
整个即墨城彻底沸腾了!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呼喝声、兵器甲胄的碰撞声、急促的号令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席卷一切的钢铁洪流。火把的光芒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
吕光大步走出府邸,翻身上马。他的亲卫早已牵来他的坐骑——一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神骏战马。他勒住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他戍守了十年的边城。城头斑驳,海风呜咽。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的血汗与挣扎,也磨砺出了他今日的锋芒。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出发!”
黑色的洪流,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怒龙,在震天的马蹄声中,撕裂夜幕,向着南方那象征着权力与阴谋的中心——临淄,狂飙突进!烟尘滚滚,杀气冲天!
临淄,宫城深处。
灵公的寝殿内,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衰败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巨大的青铜仙鹤灯盏里,烛火摇曳,将人影投射在绘满祥云瑞兽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齐灵公躺在层层锦被之中,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沉浮,偶尔睁开眼,目光浑浊而涣散,早已不复昔日的威严。
戎姬坐在榻边,依旧盛装,但眉眼间却难掩一丝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焦虑。她手中捏着一方丝帕,不时为灵公擦拭嘴角溢出的涎水。她的目光,却不时飘向殿门方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公子牙,一个约莫十岁、面容稚嫩却带着骄纵之气的男孩,穿着一身过于华丽的锦袍,依偎在戎姬身边,有些不安地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
“母妃…”公子牙小声唤道,“父王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高厚将军派去即墨的人…有消息了吗?”
戎姬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换上温婉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牙儿莫急。你父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定会好起来的。至于即墨…”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冷意,“高厚将军办事,向来稳妥。算算时日,好消息…也该到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扑倒在戎姬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启禀…启禀夫人!大…大事不好!”
戎姬的心猛地一沉,厉声道:“慌什么!说!”
“即…即墨急报!”内侍的声音带着哭腔,“吕光…吕光反了!他…他杀了高厚将军派去的信使!尽起即墨之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正…正昼夜兼程,杀奔临淄而来!先锋骑兵…已过淄水!距…距都城不足百里了!”
“什么?!”戎姬如遭雷击,霍然站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中的丝帕飘然落地。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公子牙也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住戎姬的衣袖:“母妃!母妃!吕光…吕光他…”
“不可能!”戎姬失声尖叫,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怎么会知道?!鸩毒呢?!‘技击之士’呢?!高厚是干什么吃的?!”
“报信的…只有一人逃回…”内侍伏在地上,抖如筛糠,“他说…即墨军早有防备…鸩毒之事似已败露…派去的死士…尽数被诛…‘技击之士’…中了埋伏…全军…全军覆没…”
“废物!一群废物!”戎姬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面容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高厚误我!高厚误我!”
榻上,一直昏昏沉沉的齐灵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动。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惊慌失措的戎姬和公子牙,又看向地上抖成一团的内侍。那“吕光”、“反了”、“杀奔临淄”几个破碎的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扎入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光…光儿…”灵公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模糊的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愤怒,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戎姬猛地扑到榻边,抓住灵公枯瘦的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君上!君上!吕光反了!他带兵杀回来了!他要杀牙儿!他要杀臣妾!君上!快下诏!调兵平叛!诛杀逆贼啊!”
灵公的手冰凉,任由戎姬抓着,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口中依旧喃喃着:“光…光儿…”
“君上!”戎姬绝望地摇晃着他,“您说话啊!下诏啊!”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惊天动地的喧哗!那不再是宫人内侍的慌乱,而是无数人惊恐的尖叫、杂乱的奔跑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和短促而凄厉的惨嚎!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宫城!
“杀进来啦!”
“叛军攻破宫门了!”
“快跑啊!”
绝望的呼喊如同瘟疫般蔓延。
戎姬和公子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无人色!公子牙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抱住戎姬的腿。
戎姬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完了…这么快…吕光…他怎么敢?!他怎么这么快?!
她猛地推开公子牙,踉跄着扑向殿门,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形。然而,她的手刚触碰到沉重的殿门,门外便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厚重的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纷飞!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倒灌而入!瞬间吹灭了殿内大半的灯火!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殿门外,黑压压一片!全是顶盔掼甲、手持滴血利刃的士兵!他们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沉默地矗立在寒风中,冰冷的甲叶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和碎肉,浓重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让殿内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玄甲覆身,如同魔神降世!他手中提着一柄仍在滴血的长剑,剑尖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一步步踏入殿内,铁靴踩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戎姬和公子牙的心尖上!
摇曳的残灯,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黝黑、冷硬、如同刀劈斧凿。正是吕光!
十年放逐,十年隐忍,十年磨剑!今日,他终以最血腥、最暴烈的方式,踏回了这座象征着他屈辱与野心的宫殿!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先是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公子牙,那眼神中的漠然,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随即,这目光缓缓移向榻边,那个曾经艳冠后宫、如今却抖如风中落叶的戎姬。
戎姬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看待死物的漠然!她所有的狠毒、算计、妩媚,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你…你…”戎姬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吕光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龙榻之上。
齐灵公不知何时,竟挣扎着半坐了起来!他枯槁的身体倚靠在厚厚的锦被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吕光!那眼神中充满了惊骇、愤怒、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复杂情绪。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寝殿中,轰然相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寝殿。唯有殿外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哭嚎声,以及殿内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提醒着这里并非幽冥。
吕光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走向龙榻。他的脚步很稳,铁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如同丧钟的鼓点,敲在戎姬和公子牙的心头。
戎姬瘫软在地,华丽的衣裙铺散开,像一朵迅速凋零的残花。她看着吕光越来越近的身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不断逼近的死神。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护驾!来人!护驾啊!杀了他!杀了这个逆贼!”
然而,殿外那些沉默如山的甲士,无一人动弹。殿内仅存的几个内侍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
公子牙被母亲的尖叫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哭都忘了,只是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魔神般的“兄长”步步逼近。
吕光对戎姬的尖叫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榻上的齐灵公身上。
灵公半倚着,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锦被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吕光,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那眼神中,最初的惊骇与愤怒,在吕光冰冷的注视下,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哀和…洞悉。
十年了。那个被他亲手放逐到苦寒边地,欲除之而后快的儿子,如今以这种方式回来了。带着滔天的杀意,带着染血的兵锋。
吕光在榻前三步处停下。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剑。剑尖上,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血珠,在残灯微弱的光线下,颤巍巍地凝聚,然后,“嗒”的一声,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这轻微的声音,在死寂的殿中却如同惊雷。
“父王,”吕光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儿臣,回来了。”
灵公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盯着吕光,又缓缓移开目光,看向地上那朵小小的血花,再看向吕光身后,那黑压压一片沉默的、如同雕塑般的甲士。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戎姬和惊恐万状的公子牙身上。
“你…你…”灵公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要…如何…”
“清君侧,诛国贼。”吕光的回答简洁而冷酷,如同他手中的剑锋,“还齐国,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戎姬和公子牙。
戎姬接触到那目光,浑身剧颤,如同被毒蛇盯上。她猛地尖叫起来:“君上!救我!救救牙儿!他是你的儿子啊!吕光!你这个弑父杀弟的畜生!你不得好死!”
公子牙也终于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惧让他爆发出凄厉的哭喊:“父王!父王!我怕!我怕!救救我!救救我!”
灵公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哭喊的幼子和绝望的爱姬,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指向吕光,想呵斥,想阻止…
然而,吕光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灵公一眼。手腕只是轻轻一抖。
一道凄厉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在昏暗的殿中骤然亮起!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
“噗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
公子牙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了极致,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截冰冷的剑尖,正从他华丽的锦袍前胸透出,带着温热的血珠。
戎姬的尖叫声也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她眼睁睁看着那柄滴血的长剑,如同闪电般刺穿了她儿子的心脏!
“牙…牙儿…”戎姬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疯了一般扑向公子牙。
但吕光的动作更快!他手腕一翻,长剑已从公子牙胸口抽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雾!没有丝毫停顿,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抹向戎姬那雪白纤细的脖颈!
“不——!”戎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怨毒,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绝望的嘶喊。
寒光闪过!
一颗戴着华丽珠翠的头颅,伴随着喷溅如泉的血柱,冲天而起!那张曾经倾国倾城、此刻却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在空中翻滚着,最后“咚”的一声,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滚,停在了灵公的榻前。无头的尸体,软软地倒在了公子牙小小的身体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快!狠!绝!
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没有半分犹豫怜悯!十年边塞的血火淬炼,早已将吕光的心肠锻打得比玄铁更硬!
寝殿内,只剩下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以及公子牙尸体旁,那头颅上依旧圆睁的、充满无尽怨毒和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榻上的齐灵公。
灵公的身体僵住了。他保持着抬手的姿势,枯瘦的手指僵硬地指着前方。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地上那两具迅速被鲜血浸透的尸体——他宠爱的姬妾,他寄予厚望的幼子!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灵公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漏气的风箱。他的脸色由蜡黄瞬间转为一种可怕的、病态的潮红,随即又褪成死灰。他猛地张开嘴!
“噗——!”
一大口粘稠的、暗红色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弥漫,溅满了锦被、龙榻,甚至有几滴,溅到了吕光冰冷的玄甲之上!
灵公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重重砸在榻上。他枯槁的手指,依旧无力地指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鲜红,指向那个提着滴血长剑、如同魔神般矗立的儿子。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吕光。那眼神中,有滔天的愤怒,有刻骨的怨恨,有失去至爱的撕心裂肺,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癫狂的明悟和…一丝扭曲的、难以言喻的…认同?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如同鬼魅般清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逆…子…”
“终…究…”
“像…孤…”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齐灵公,薨。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吕光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剑,静静地站在榻前。玄甲上的血珠,缓缓滑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弑父杀弟的愧疚。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
殿外,崔杼和庆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看着殿内的惨状,看着榻上气绝的灵公,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戎姬和公子牙,最后,目光落在那个持剑独立、如同浴血修罗般的吕光身上。
崔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上前一步,对着吕光的背影,撩袍跪倒,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国贼已诛!先君驾崩!臣崔杼,恭请太子光——承继大统!正位国君!”
庆封紧随其后,也轰然跪倒:“臣庆封,恭请太子光——承继大统!正位国君!”
殿内殿外,所有甲士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倒一片!刀剑顿地之声铿锵作响!
“恭请太子光——承继大统!正位国君!”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冲破殿宇的束缚,在弥漫着血腥的临淄宫城上空,滚滚回荡!
吕光缓缓转过身。染血的长剑垂在身侧,剑尖依旧滴落着血珠。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伏的群臣和甲士,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又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宫殿,最后,落在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空荡荡的龙榻之上。
新的时代,以最血腥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三日后,临淄宫城,前朝正殿。
前日那场席卷宫闱的血腥风暴,痕迹已被迅速抹去。青石地面被反复冲刷,光洁如新,仿佛从未沾染过那些滚烫的鲜血。殿柱重新漆过,朱红鲜艳。帷幔也换了新的,是庄重的玄色与纁色,在殿内高悬的青铜灯树照耀下,流淌着沉凝的光泽。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气,被浓重的檀香奋力压制着。
殿内,文武百官早已肃立。人人身着朝服,冠冕整齐,垂手躬身,屏息凝神。偌大的殿堂,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神色——惊魂未定的余悸,对新君的揣测,以及对未来莫测的忧虑。目光偶尔交汇,也迅速避开,无人敢多言一句。
崔杼与庆封立于百官之前。崔杼面容沉静,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庆封则微昂着头,环眼扫视着殿内群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审视。他们二人,便是这场滔天巨变的最大推手与赢家。
“国君驾到——!”
内侍尖利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死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所有大臣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目光紧紧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
沉重的脚步声自殿后传来,由远及近,稳定而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之上。
吕光的身影出现在丹陛之上。
他并未穿戴象征国君的衮冕,依旧是一身玄色铁甲,甲叶幽暗,带着边塞风霜的冷硬气息。腰间悬着那柄曾饮尽鲜血的长剑,剑鞘古朴。他一步步走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步伐沉稳,身形挺拔如松。黝黑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匍匐的群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他转身,在御座上缓缓坐下。冰冷的铁甲与温润的玉座接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拜——!”
随着内侍的唱礼,以崔杼、庆封为首,满朝文武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臣等拜见君上!君上万年!万年!万万年!”
声浪滚滚,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与臣服。
吕光端坐于御座之上,俯视着脚下匍匐的臣子。他的目光掠过崔杼微躬的背脊,掠过庆封强自按捺激动的侧脸,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此刻却都写满敬畏的面孔。十年前,他被放逐离京时,也曾在这殿外,承受过无数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冷漠的目光。如今,乾坤倒转,他成了这殿堂唯一的主人。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冰冷而威严,不容置疑。
“谢君上!”群臣再次叩首,方才起身,垂手肃立,不敢直视御座。
吕光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先君不幸驾崩,寡人承天命,继大统。自今日起,寡人,便是齐国国君。”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国贼戎姬、公子牙,祸乱宫闱,谋害储君,罪不容诛!寡人已将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提到戎姬和公子牙的名字,殿中气氛陡然一凝。不少大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日的血腥气又扑面而来。
“高厚,”吕光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过,“身为大将,不思报国,反与国贼勾结,矫诏行凶,图谋不轨!罪证确凿!着即褫夺一切官职爵位,夷其三族!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冷酷的命令,不带一丝情感。高厚,这位曾经权倾一时的将军,连同他的家族,就此被彻底抹去。
“诺!”殿前武士轰然应诺,声音肃杀。
“即墨戍边将士,”吕光的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威严,“随寡人入京靖难,忠勇可嘉!着崔杼、庆封,会同有司,论功行赏!阵亡者,厚恤其家!”
“臣等领旨!”崔杼、庆封立刻出列,躬身应命。
吕光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那目光冰冷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寡人初登大位,当以雷霆手段,涤荡乾坤!凡有附逆国贼、心怀不轨者,无论勋旧贵戚,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望诸卿,恪尽职守,忠心辅弼,共扶社稷!勿谓言之不预!”
最后一句,带着森然的寒意,让殿中温度骤降。
群臣心头凛然,齐声高呼:“臣等谨遵君命!誓死效忠君上!效忠齐国!”
吕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端坐于御座之上,玄甲幽暗,如同蛰伏的猛虎。殿外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威严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殿堂。
新君齐后庄公的时代,便在朝臣们敬畏的目光和殿宇间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中,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