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辰把手机合上,往抽屉深处推了点。
那封邮件没再看第二眼。威胁也好,警告也罢,他现在没心思搭理。反正毕业这事,板上钉钉,谁拦都晚了。
他站起身,拉了拉作训服下摆,顺手把行李箱的拉链彻底拉死。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过是走个流程。但他不想急着清空自己,反而想多留一会儿——像吃完最后一口饭,特意把碗摆在桌上不动。
走出宿舍楼时,天还没完全黑透,西边还挂着一点橙红,照在训练场的铁丝网上,反着光。风不大,吹得旗杆上的校旗轻轻晃,啪地拍一下杆子,又落回去。
他沿着主道慢慢走,没去教学区,也没拐向食堂,而是直奔北侧的障碍训练场。那儿有五米高墙、独木桥、低桩网,是他来军校后摔过最多次的地方。
第一年体能测试,他在高墙底下卡了三次,最后一次是陈昊在下面托了他一把,才勉强翻过去。当时他还逞强说“不用帮忙”,结果落地时脚一歪,直接坐地上了。全队笑成一片,连教官都背过身去咳嗽。
现在再看那堵墙,好像也没那么高。
他走到低桩网前蹲下,手指摸了摸地面。沙石还是老样子,扎手,但已经不觉得疼了。以前爬一趟,胳膊肘全是血点子,现在穿的这身衣服,连刮痕都没有。
“你还真在这儿啊。”
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陈昊拎着两瓶水,穿着常服就来了,鞋带都没系紧,一边走一边弯腰系。
“我刚从靶场回来,路过你们楼,看你灯没亮,猜你肯定又出来溜达了。”他把一瓶水递过来,“给,冰的,刚从自动贩卖机拿的。”
齐辰接过,拧开喝了一口。凉气顺着喉咙下去,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你这是提前开始告别仪式了?”陈昊靠在旁边的水泥墩上,抬头看了看天,“明天典礼上你可是代表发言,现在偷偷摸摸一个人逛,搞得跟逃兵似的。”
“不是偷摸,是复查。”齐辰说,“有些地方,得多看两眼,不然以后想不起细节。”
“哈,那你准备写回忆录?《我在军校三年半》?”
“比你想的正经。”
陈昊笑出声,仰头灌了口水,忽然问:“还记得第一次实弹演习吗?你冲得太猛,差点被我误伤。我当时枪都举起来了,看见是你,手抖了一下,子弹打偏了。”
“记得。你后来请我喝了三天泡面,当赔罪。”
“那会儿我还觉得你是个书呆子,光会算路线,不懂实战变通。”陈昊摇摇头,“结果呢,最后反倒是你教会我什么叫‘变通’。”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远处传来集合哨声,新一期学员正在操场上列队跑圈,口号喊得参差不齐,但气势十足。
齐辰望着那边,忽然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怕鬼?怕考试?怕教官突击检查?”
“怕有一天回不来了,却没人记得我们是怎么拼过来的。”
陈昊愣了下,随即笑了:“你这话说得跟烈士遗言一样。你又不是牺牲,就是换个单位继续卷。”
“可对有些人来说,走了就是断了。”
“那你就别走太远。”陈昊看着他,“定期回来看看,发个朋友圈也行。实在不行,给我转账,我就当你活着。”
齐辰瞥他一眼:“转账还得备注‘我还活着’?”
“对啊,金额设成你的学号,转账理由写‘今日无阵亡’。”陈昊一本正经,“我要是哪天没收到,立马带人杀到‘龙牙’总部要人。”
齐辰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很久没这么笑了。不是那种点头微笑,也不是应付式的嘴角上扬,是真的从胸口震出来的笑声。
“行,我记住了。”他说,“下次转账,备注写清楚。”
两人继续往前走,绕到了格斗训练馆后门。这儿有一排旧储物柜,他们大一时用过。齐辰伸手敲了敲其中一个,编号是317。
“我的柜子。”
“你还记得?”
“当然。你有次把我战术手套藏进去,说是帮我‘戒骄戒躁’。”
“那不是因为你说我格斗技术不如你理论讲得好嘛!”
“所以你报复我?”
“这叫平衡教育!”
齐辰摇头:“你那是输不起。”
“谁输不起?上次演习我可是把你按在地上三秒,裁判都吹哨了你还不认!”
“那是我让你的。”
“放屁!你腿都抽筋了还嘴硬!”
两人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语气却轻松得很。吵到一半,同时停住,对视一眼,又笑了。
路过射击馆时,齐辰脚步慢了下来。
玻璃窗里还能看到里面的靶位,他常待的是第七号。那天比武决赛前夜,他一个人在这儿练了一整晚,打了三百发子弹,每一发都压在九环以上。
陈昊靠在墙边,轻声说:“其实那天,我不是偶然来的。”
齐辰转头看他。
“我是特意来的。我看你不吃饭,不说话,就知道你要憋大招。”陈昊笑了笑,“我就想看看,你到底能疯到什么程度。”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你不是疯,是稳得可怕。”他顿了顿,“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届比武,没人能赢你。”
齐辰没接话,只是抬手,隔着玻璃,对着第七靶位比了个扣扳机的手势。
两人继续走,最后停在了训练场中央的旗杆下。
这儿是明天毕业典礼的主舞台位置。台子已经搭好了,话筒架竖着,音响设备也在调试。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忙着最后的布置。
“明天你就站这儿了。”陈昊说,“全校人都盯着你看。”
“压力不小。”
“你能扛得住。毕竟连我的拳头都扛住了。”
“你那拳头也就吓唬吓唬新兵。”
“嘿,你再说一遍?”
他们并肩站着,望着空荡荡的主席台,谁都没再说话。
夜色渐渐浓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在跑道上,映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说实话,”陈昊忽然开口,“我现在有点慌。”
“你慌什么?”
“你走了,队里少了个主心骨。以后遇到难事,找谁商量?谁来带队?”
“你们自己就能搞定。”
“道理我都懂,可习惯这东西,改不了。”他苦笑,“就像每天早上起床,我都下意识看你床铺还在不在。”
齐辰沉默片刻,说:“那就别改。”
“啊?”
“别急着改。你可以继续看,继续想,继续骂我。”他看向陈昊,“等哪天你觉得不需要了,那就是我真正离开了。”
陈昊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这话,太损了。”
“但有用。”
远处传来晚训结束的哨声,学员们开始解散,三三两两往宿舍区走。
齐辰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是他在军校听到的倒数第二次晚训哨了。
明天之后,他就不再是这里的学员了。
“喂。”陈昊忽然拍了下他肩膀。
“嗯?”
“你要是以后成了传说,能不能别忘了提我一句?就说‘当年有个傻子,总跟我吵架,但关键时刻从没掉过链子’。”
齐辰看着他,认真点头:“行。我就说,我那个队友,嘴欠,爱藏我东西,但信得过。”
陈昊咧嘴一笑,抬手给了他一拳,不重,刚好碰得到。
齐辰也抬手,回了一拳。
两人的拳头在空中轻轻撞了一下,像某种无声的约定。
旗杆上的校旗又被风吹起,哗地一声展开,猎猎作响。
齐辰抬起头,看着那面旗帜。
明天,它还会升起。
而他,也会在另一个地方,继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