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决战前夜
烛火只剩半寸。
油芯爆出一点火星,又灭了。
静室里没有风。
祁默的睫毛颤了颤。
不是快颤,是慢。像枯叶落在湖面,只漾开一丝极淡的纹。
他睁眼时,空气里那些看不见的规则涟漪 —— 缠在他腕间的、绕着蒲团转的、甚至浮在烛火余烬旁的 —— 忽然就定住了。
先前它们还像不安分的小蛇,此刻却乖乖贴在他的袖口,连最细的一丝颤动都没有。
他的手放在膝上,指尖离蒲团还有半寸。那半寸的距离里,灰尘都停了。
深吸一口气。
不是吸气,是吐纳。一年多来积在骨缝里的疲惫、藏在经脉中的戾气,顺着这口气缓缓散了。
他的目光落在静室石门上,门上刻着联军的徽记,徽记边角有一道裂痕 —— 是三个月前魔将突袭时震的。那时他还在前线,回来时只看到石门上的裂痕,和守静室的士兵没来得及擦的血。
现在那道裂痕还在,但祁默的眼神里,已没有当时的沉郁。
平静。
像深湖。湖面连风都吹不动,湖底却藏着能掀翻天地的力量。
他起身。
黑袍扫过蒲团,没有声音。石门在他手前自动开了,开得很慢,“吱呀” 一声,在静得发慌的通道里传得很远。
通道里有光。是壁灯的光,昏黄,摇曳。
每走一步,就能看到一个联军将士。
第一个拐角,是个十七岁的新兵。脸还嫩,下巴上没胡茬,手里攥着一把短剑 —— 剑鞘是新的,剑柄却已经磨出了包浆。他本来在低头擦剑,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看到祁默时,他的手顿了,短剑 “当” 的一声磕在盔甲上。声音很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把剑抱在怀里,腰弯了弯。不深,却比见任何将军时都认真。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敢盯着祁默的黑袍下摆 —— 那下摆扫过地面,连灰尘都没带起。
第三个拐角,是个刀疤老兵。左脸的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像一条深色的虫。那是去年守南门时被魔狼咬的,当时他差点把命丢在城楼下。此刻他正靠在墙上,手里的长刀搭在膝盖上,刀刃磨得亮,能照见他的疤。祁默走过来时,他没抬头,只把搭在膝盖上的刀轻轻抬了抬 —— 刀背对着祁默,刀柄朝着自己。这是老兵的礼,比鞠躬更重。他的手指在刀把上摸了摸,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茧,粗糙得像砂纸。祁默知道,这把刀,砍过至少三十只魔物的头。
通道很长。
每一个遇到祁默的将士,都停下了动作。有的在擦甲,有的在缠绷带,有的在给武器上油 —— 动作全停了。他们不说话,只看着祁默走过去,眼神里有崇敬,有安心,还有一点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他们说不出祁默哪里变了。
不是气势更盛 —— 之前祁默的气势是锐的,像剑,能刺得人不敢直视。现在的祁默,没有气势,只有 “存在”。像山,像大地,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 “稳了”。有个士兵偷偷松了握武器的手 —— 之前他总觉得手紧,握不住剑,此刻却觉得掌心松快了些。
祁默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每点一次头,士兵们的腰就弯得更实一点。
直到走出通道,看到通天塔外的天。
天是灰的。
没有太阳,没有云,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风刮过,带着点冷意,却吹不散这灰。地面上还留着昨天厮杀的痕迹:一块破碎的联军盾牌插在土里,徽记被魔气熏黑了,边缘挂着几根魔物的黑色毛发;一把断剑躺在盾牌旁边,剑刃上的缺口还很新,像是刚断的;还有几滩血,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贴在地面上,像一块丑陋的疤。
风刮过盾牌,发出 “呜呜” 的声。像有人在哭。
但没有别的声音。
没有魔物的嘶吼 —— 之前就算是深夜,也能听到远方魔营里传来的嚎叫,像饿狼等着扑食,能让人夜里睡不着觉。没有兵器碰撞的脆响 —— 联军的巡逻队还在走,靴子踩在地上,轻得像猫的脚步,连一点灰尘都不敢扬起。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连树叶落地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天地间,只有死一般的寂。
祁默走到广场中央,停下脚步。
他穿的暗影神装是流线型的,黑得发暗,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肩甲上有三道浅纹,是规则之力的印记,平时是暗的,此刻却有一点银白的微光在纹路上流,像夜里的萤火虫,一闪,又一闪。他手里的【影狩】在低鸣。不是剑鸣的清越,是沉的,像从地底传来的震动,顺着他的指尖,传到他的掌心。他轻轻摸了摸剑柄上的纹路 —— 那是用魔物的骨粉混着铁水刻的,摸起来有点糙。【影狩】的低鸣立刻轻了点,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
远方的天和地,连在了一起。
不是蓝与土黄的衔接,是黑与紫的交融。
黑色的是魔云。堆得像十层铁板,厚得能压垮山。每一缕云丝都硬邦邦的,不会飘,就那样杵在天上,像无数根黑色的柱子,从天边扎到地面。偶尔有一丝云丝掉下来,没等落地,就化在了空气里,留下一点淡淡的黑痕,很快又被其他的魔云补上。
紫色的是妖雾。贴在地面上,铺得很广,却不扩散,也不收缩,像一块巨大的紫色地毯,铺在魔云的影子里。妖雾里偶尔会闪一点红光 —— 那是妖物的眼睛,但闪一下就灭了,连动都不动。有一次,祁默看到一只狐妖的尾巴从妖雾里露出来,尾巴很长,毛是紫色的,却只露了一瞬,就缩了回去,像怕被什么东西发现。
魔云与妖雾,都凝着。
像凝固的冰川,黑色的冰,紫色的冰,透着一股能冻住灵魂的冷。
空气里的压抑感,像一块湿冷的布,裹在每个人的胸口。有个巡逻的新兵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天地间传得很远,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眼神里满是慌乱 —— 仿佛这声咳嗽,会惊醒沉睡的魔物。
祁默知道。
这不是平静。
这是山雨欲来前的蓄力。
持续了一年多的厮杀,魔族妖族没退,没逃,只是在等。等最后一次机会,等最可怕的力量,等能一口吞掉联军、吞掉这方文明的时刻。
之前的躁动,是试探,是消耗。
现在的死寂,才是真的 “要来了”。
他站在广场上,一动不动。
影子被地上的残光拉得很长,映在那些破碎的武器和干了的血迹上。【影狩】的低鸣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只有他的掌心能感觉到那细微的震动,像心跳。
他的目光,越过缓冲区的残尸与灰烬,越过凝着的魔云与妖雾,投向远方最深沉的黑暗。
那里,有王座。
有等着收割生命的魔物。
有这一年来所有血与泪的尽头。
他的眼神,还是平静的。
像深湖,像古井,像能装下所有的风暴。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湖底的力量,已经蓄满了。
风暴前的宁静,快结束了。
最终的审判,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