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光撕开厚重的云层,漏下的光线惨白,照在湿透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眼的水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后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腐烂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坤宁宫里落针可闻。宫女们走路都踮着脚,呼吸都放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沈曼曼抱着女儿,总觉得空气里那股紧绷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蔺宸昨晚回来时带的那一身寒气和死气,好像没散,反而像墨汁滴进清水,染遍整个皇宫。
【便宜爹又在憋什么坏呢?】
怀里的蔺娇娇吐了个奶泡。
【每次他不出声,就准没好事。】
话音刚落,殿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
一个小宫女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没半点血色,嘴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话都说不囫囵。
“娘娘......娘娘,不好了!”
沈曼曼把女儿交给奶娘,让她抱远些,自己站起来,眉头拧紧。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早朝......早朝上......”小宫女大口喘着气,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刚从鬼门关跑回来,“陛下他......”
“陛下了旨,说......说王太傅昨夜忧思国事,劳累过度,薨了!”
沈曼曼心里“咯噔”一下。
死了,果然。
但小宫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整个人都懵住。
“陛下下令,要为王太傅举行国丧,用......用一品亲王的规制厚葬!”
【我靠?国丧?还他妈是亲王规制?】
沈曼曼也傻了。
【这狗皇帝是疯了吗?王简可是通敌叛国的贼啊!他到底要干嘛?】
“御史台的张大人当场就站出来了,他那把花白的胡子都气得发抖,说王太傅死得蹊跷,于理不合,请陛下彻查死因,不能草率下葬!”
“吏部的李尚书也跪下了,膝盖磕在金銮殿的地砖上,‘咚’的一声,我隔着老远都听见了!好几位老大人都跟着跪下,说这是有违祖制,求陛下三思啊!”
小宫女说到激动处,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就差当场给沈曼曼也跪一个。
“然后呢?”沈曼曼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然后陛下就笑了。”
小宫女缩了缩脖子,牙齿都在打颤。
“陛下问他们,是不是在质疑他和他恩师的情分。”
“张大人梗着脖子,吼着说国法祖制大于私情。”
“然后......陛下就拔剑了。”
“锵——”
小宫女尖着嗓子模仿那一声剑鸣,整个坤宁宫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
“陛下拔出了天子剑,那剑身反射的冷光扫过底下所有大臣的脸,最后剑尖就顶在了张大人的鼻子上,差一点就戳进去了!”
“陛下说,‘朕意已决’。”
“他还说......”小宫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禁忌的咒语,“‘谁再多言,同罪!’”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股子血腥的杀气,让殿内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死寂。
一个通敌叛国的罪臣,皇帝不仅不诛他九族,还要用亲王的规制给他办国丧,甚至拔剑威胁那些死谏的忠臣。
昏君。
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烙在殿里每个人的心上。
沈曼曼看着众人惊恐、不解,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神情,脑子却飞速转动起来。
【拔剑了?这倒是他的风格,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可是......为了一个叛国贼?】
她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直到她脑中猛地闪过几个画面。
王简临死前那绝望的哀嚎,嘶吼着自己的孙儿孙女被沈决当成人质。
那封浸透了鲜血和屈辱的投名状,是王简最后的报复。
蔺宸昨夜回来时,那身冰冷刺骨的杀气和死气,那是见过死亡的眼神。
还有他走出别院时,对暗处下达的那个冰冷的命令......“找。”
他在找王简的孙子孙女!
这些碎片“咔”的一声,在她脑中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图景。
她懂了。
她全懂了。
【高啊......这招是真他妈的高......】
沈曼曼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根本不是昏聩,这是要做戏给北狄看!】
【他不是在包庇王简,他是在给王简塑造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被北狄威逼利诱,却为了保护家人、为了大蔺的江山,宁死不屈,最终被活活逼死的悲情帝师!】
怀里的蔺娇娇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这套路见怪不怪,奶声奶气的吐槽精准地响起。
【我爹这演技,不去拿个奥斯卡都屈才了。】
【先把王简捧成一个被北狄迫害致死的忠臣烈士,他蔺宸就占尽了道德的制高点。】
【然后呢?然后当然是打着‘为忠臣复仇’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出兵北伐啊!到时候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啧啧,杀人还要诛心,人死了骨灰都得给他扬了当战略武器。老阴逼的格局,就是不一样。】
沈曼曼听着女儿的心声,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这盘棋,从蔺宸决定去见王简最后一面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不,可能更早。
从他拿到那封伪造的军情,决定将计就计,把王简当成诱饵的那一刻起,王简的结局,甚至他死后能榨出多少利用价值,都已经被这个男人算计得一清二楚。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传遍了京城。
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将当今圣上描绘成一个重情重义、尊师重道的千古明君,听得底下的百姓一个个热泪盈眶,纷纷拍案叫好,称颂皇帝仁德。
而那些高门大院,官宦世家,文人墨客的圈子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昏聩!简直是昏聩至极!”
“包庇罪臣,罔顾祖制,我大蔺危矣!”
无数的奏折雪片般飞进宫里,无数的谩骂和非议,像潮水一样涌向那座巍峨的皇宫,却被那高高的宫墙挡住,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
蔺宸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甚至下旨,要亲自为王简守灵三日。
昏君之名,他担了。
而且担得心安理得,稳如泰山。
三日后,国丧大典。
沈曼曼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蔺宸就在她身旁。
风很大,从城外旷野灌进来,带着纸钱烧焦的味道和隐约的哭嚎声,吹得他玄色的龙袍鼓起来,像一面蓄势待发的黑色战旗。
长长的送葬队伍,从皇宫正门出发,白幡如雪,纸钱漫天,几乎遮蔽了整条朱雀大街。
京城百姓自发地沿街跪送,哭声震天,人人都在为这位“忠心耿耿”,最终“忧劳而死”的帝师感到惋惜和悲痛。
他看着那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被上百名禁军士兵缓缓抬着,像一艘沉重的船,一步步驶向城外的皇陵。
他侧脸的线条在风中绷紧,就那么看着,眼睛里空荡荡的,没装下任何东西。
那不是朝堂上伪装出的悲痛,也不是私下里的冰冷。
那是一种抽离感,好像眼前这场撼动京城的国丧,只是一出与他无关的戏。
沈曼曼看着他的侧脸,心脏忽然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也还要......孤独。
他把所有人都算计在内,把天下当棋局,把人心当棋子,独自一人,走在一条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需任何人理解的路上。
直到那巨大的棺椁彻底消失在皇陵的入口,人群的哭声也渐渐远去。
蔺宸才收回视线。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沈曼曼,那双像古井一样毫无波澜的眸子里,终于映出了她的影子。
“一出好戏。”
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朕的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