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见帝王从石后绕来,宋湘元吓了一跳。回神后忙行礼见安:“臣女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公西韫未料及是她,原来并不是哪个吟风诵月的多愁宫女,遂抬手叫她起来,声音也较方才缓和了些许:“朕自杏华阁出来,本欲从谿汕湖往宜华宫而去。不想见盛夫人于此抚膺长叹,不知悲从何来?”
宋湘元螓首微垂,翠黛颦颦,声中犹含颤音,却徐徐而道:“臣女偶入此间榭临碧波之地,见清溪映雪,漱石玲珑,一时流连忘情,故久久停步。而后见金风瑟瑟拂落一地花锦重重,顿生叹惋之意。远望湖畔红意灼灼,只当是枫叶飘零,近看却是榴花碾落于尘。触入此萧索之境,顿思及故园红杏春意也应逝去,再不复斜阳晚照之景。而想宋人之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叹纵有芳菲胜雪,却终会红消香断。因此思韶华易逝,衣冠不古。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说及此,她双颊染绯有酡颜之状,忙福身道:“小女一时感花伤己,作此无端妄语,让万岁见笑。”
公西韫听她一席恻言细细说来,也不由添伤怀空寂之意,心里的薄愠也随风消散。思忖此物虽有限,意境却不好,连及世情凉薄,千古兴亡之事,更隐隐有不详之状。
因而提神正色,朗声道:“世人皆道为君者,是为天命所归,其国者,当以千秋万代。然则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世事盈虚,卒莫消长也,何以论千秋长在?人世俯仰无穷,元首承天景命,当思国之安,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若惜时而奋起,顺势而弘德,固有王事兴衰无度,但为政之大义休明,皆垂于后世。虽有万物兴歇,却得浩然与溟涬同科。斯固无足惜也。”
他俯身拾起地上一簇榴花之瓣,看着露濡残红卧于掌心,眉宇舒和道:“红榴辞枝,远望如若落杏凝露,二者同源异流,其实都是时人借叹流水落花,春意阑珊之景,而悲青春苦短,是今非昨。古往今来多有赞梅花凌霜傲雪的高洁之姿,然而杏花玉蕊临枝,舞伴笙歌,光华一时,纵为春风化雪,却胜零落车辂之下。它的心性,自有看花君子相遇相知,心慕称赏,亦不枉其瞬华尘缘。”
灵籁冉冉吹过湖畔,落在手心若锦缎?缪,将那一捧丹英飏飏托起,散作满天红雪。萦于琼姿玉影身侧,如诗如画,神摇目夺。
宋湘元一时沉醉于斯景斯人,心旌摇曳间未留意袖中玉佩悄然落下。
公西韫脸色稍顿,俯身拾起。正欲递还之时,忽而眸光一凛:“盛夫人这枚玉佩从何而来?”
宋湘元恍然回神,不及细想,忙恭声回道:“禀陛下,昭容娘娘怜惜犬女体弱多病,遂赐此玉佩辟邪消灾。臣女今日出行本是为将其寄还家中。”
公西韫眉峰轻锁,神色不显,语声淡然道:“如此,朕便不扰盛夫人所执之事,夫人且去罢。”
而宝彦远远地站在后头,看着这一幅谈笑风生的欣然画面,瞅了瞅李常德,乜乜些些道:“师父,皇上在这待了这么会子,咱还要筹备着去宜华宫吗?”
李常德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皇上要做什么,也是你能掰扯的?”
宝彦忙嘻嘻笑着,脸上一派圆滑:“哪儿能呢,徒儿只管在师父跟前卖个脸蹦哒着,这还是师父疼徒儿的缘故。真要有什么裁度,还得听万岁爷撂话儿呢。”
李常德斜眼看他,脸上端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形容:“你这猴儿,从来不吃眼前亏。当爷爷的面前,绝不敢妄自尊大;在孙子跟前,就充得跟个玉帝老爷了。师父我眼睛明着呢,你那点鬼别打量着我不知道。师父眼下睁只眼闭只眼不稀得管你,哪天你要是犯了忌讳,师父我第一个揭了你的皮!”
宝彦吓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打着自己的嘴,谄媚道:“徒儿不敢,徒儿后半辈子还指望着师父过活呢,岂敢做那些外方内圆的事。”
李常德甩了下拂尘,语调闲适:“行了,别搁这儿耍嘴皮子。你到宜华宫去通传一声,就说皇上一时牵着事,恐要晚些个再去。”
宝彦应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偷偷觑着师父:“可要说是什么事么?”
李常德两眼望着前方,并不看他:“快刀切豆腐,灵活着点。去吧。”
谿汕湖旁的场景,宜华宫自然不知。彼时宋湘宁正与萧静妧窗下清谈。
银壶中泉水已沸至蟹眼,萧静妧罗袂纤起,提壶时腕间玉钏轻响,水流细如银丝,俾翡翠碧霞悠悠舒绽。
宋湘宁支颐望去,似笑似嗔:“前朝为公主出降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却是咱们这位当境者闲情雅意,不营不求。”
萧静妧将茶盏轻轻推至她面前,言若等闲,并不经意:“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此事已成定数,横竖显得是中朝的脸面,难不成还能亏了我的不成?我乐得不上心呢。”
宋湘宁笑而不语,甚有了然之意。思绪沉沉后随后又叹:“你是个裙钗里的英士豪杰。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头万里行?却叹你竟有这份心胸,舍得一身红妆,甘做那度若关山的巾帼健儿。”
萧静妧眉目清朗,嘴角淡淡上扬:“难不成世间只有男子可以建功立业?我虽生不得男儿身,论家世、才华,甚于眼界、心胸,哪一点比那些束带顶冠的郎君差了?”
宋湘宁用银勺细细撇去茶上浮沫,安然道:“古往今来士人们皆奉行‘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以此来声明阳尊阴卑是为天道,一旦有违便是逆天而行。然而群生万类皆源于膏壤后土,朗朗青天亦载于茫茫禹迹之上,何为尊卑?何为贵贱?不过是上位者设辨等差的手段罢了。其实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并济方为大道。”
萧静妧抿唇一笑:“姐姐说的是呢。同为血肉之躯,又有什么分别呢?男人们能做得,我也能做得。萧氏的昌隆基业由父王打下来,却由我来延继,待百年之后,萧氏祠堂要有我一座牌位,后世子孙祭奉祖先时,也要有我的一份香火。”
二人闲话一晌,便见兰若进来道:“娘娘,长公主,宝彦公公求见。”
宋湘宁并未在意地应了声,而后思及一事,问道:“怎么多时不见姐姐?”
“听雪信说,盛夫人带着篱落去尚宫局了。走到一半想起西殿里还有抄给章妃娘娘的经文未焚,遂遣了篱落回来着物送去春熙殿。想来过了这半晌,夫人也快回来了。”
宋湘宁听话如此,也不再问,挥手让她去带宝彦上来。
得应后不过罗预间,宝彦便进屋问了安,而后道:“娘娘,皇上今个本打算来瞧娘娘,却不料在谿汕湖旁绊住了脚,还望娘娘勿要久待生烦。”
宋湘宁闻言笑道:“这自然不会。皇上躬亲庶政,拨冗见临已是厚幸,本宫如何会因此等小事挂怀于心。”说着,一面又吩咐给宝彦上茶。
宝彦满脸笑意,连连应着道:“皇上向来赞娘娘贤良淑德,晓事知礼,便是宫里的奴才们也都说娘娘是个菩萨似的主儿,能到您这儿来伺候可是几辈子修得的福分。今儿奴才也是讨了娘娘的光了,您体恤下人,赏脸疼奴才,奴才才知宫里那些个人说的远远差了去了。娘娘您哪是菩萨似的主儿哪,明明就是观音菩萨下凡转世了!”
听了这话,萧静妧几乎笑得撑不住。宋湘宁也是摇头笑叹:“怪不得你师父天天喊着要收拾你呢,果然一副油嘴花唇,叫人打也不是,疼也不是。”
宝彦吐了吐舌头:“师父却不为这个打奴才,只因奴才是个呆愣的,办的事总叫他老人家生气。也就剩这些摇唇鼓舌的功夫能搏皇上同娘娘乐一乐了,却实实比不得主子们锦心绣口。娘娘与盛夫人为亲姊妹,也都是一般的玲珑心肠呢。”他嘻嘻笑道:“这可不是奴才说的,而是听师父口中说的,说是方才皇上亲口赞赏的呢。”
此言一出,萧静妧才乐不可支的笑容蓦然停滞于面上,而见宋湘宁笑意不减,二人相对一视,宋湘宁和声道:“你有心了,回去后告诉你师父,叫他费心了。”
宝彦下去后,萧静妧方托腮悠然道:“昔日有汉成帝赞飞燕合德姐妹二人才貌双全,甚得圣心;如今又有皇兄称姐姐与盛夫人灵心慧性,非同常人,姐姐可真是有福气呢。”
宋湘宁神色从容,徐徐为二人复添了茶水:“赵氏姐妹幸于成帝而为时人称颂,虽后世多有红颜祸水之论,却是因品行不正,残害后宫为由。幸而我姐妹二人虽德行微薄,不敢称贤,却亦算得上是守训持礼之人。”她盈盈一笑,凝眸视于对面,“姐姐我呀,定是比飞燕有福气。”
是夜,皇帝宿在了宜华宫。有李常德当守门外,宝彦得了示,连忙快步回到了崇政殿外。见书影果然在殿后,他咧着嘴笑着凑上去:“姐姐近来可好么?弟弟还念着姐姐当日的话,一朝腾达了要疼弟弟呢。”
书影一改往日牙尖嘴利,也没酸他,低着头闷闷道:“腾达?连个影儿也没有。贵妃娘娘只叫我等,只怕等着等着我这个人就被浑忘了。”
宝彦涵星般的墨瞳水灵灵地一转:“这话可没得说呢,贵妃娘娘能忘,汪公公可不能忘。姐姐花容月貌,怎么会没人疼呢?”
书影见他虽生得一副唇红齿白清秀模样,却奈何人物委蕤,举止荒疏,心里的嫌恶油然而生,一把将他推的远远的,恶声恶气道:“有没有人疼的干你何事?烂了舌头的王八羔子!等明儿回了李公公,捶不死你的!”
宝彦啧啧道:“哎呦喂,姐姐好大的能耐呢。连半个主子都没挣上,倒和我充起门面来了。倒不知道姐姐要怎么回师父呢?说是姐姐被汪公公讨着要对食不成,被我扯了臊皮,恼羞成怒了要告我呢!”
书影气急,手指发颤地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
宝彦笑呵呵地掰下她的手,眯着眼道:“姐姐怎得这般不识好人心呢,我可是一副心肠全为着姐姐。姐姐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可真是伤了弟弟的心了。”
书影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好心呢?哪日你能管好你那鸭黄嘴儿,少跟我面前放两句屁就好了!”
宝彦脸皮厚,任她奚落也不恼,只拉着她的袖子,忽而道:“好香!姐姐这袖中是放了什么奇香,这样媚人?”
书影急忙拉回袖子,斥道:“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一会儿又道:“我一个伺候人的奴才,哪还能用得上什么香,敢情是你胡诌。”
宝彦只扭股糖似的往她身前凑:“就算香是没有,可姐姐嘴上那香浸胭脂是做不得假的吧?不若,”他唿地贴上去,“赏我吃了吧。”
书影一巴掌拍他脑门上,秀眉倒竖:“呸!下流没脸的东西!打量着姑奶奶我给你脸儿了?只知道把那等黑心肠子往我面前拨弄!若姑奶奶我日后真得了脸,第一个便先扒了你的一身癞疙瘩皮!”
宝彦见她面色不似作假,情知再闹下去两厢没有好,左右也占得了便宜,遂卖乖讨巧道:“姐姐莫要生气,是弟弟不懂事,弟弟给您陪不是了。”说罢,他拱手屈身唱了个大喏。
看她面色稍霁,才谀笑着道:“弟弟实在是诚心为姐姐好,咱们虽知姐姐心比天高,看不上底下这些去了势的人。可姐姐如今正卡在进退不是的档口,少不得要略屈着身些。姐姐固然嫌恶汪公公,可眼下还少不了他的帮衬。姐姐一时讨了他的好,待脚下站稳了,丢了远远的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爷们之间的心意是最相通的,姐姐且听我一句劝吧。姐姐这等姿色,不用您费神,只稍往那儿一站,勾勾手指头,那汪弘振马上便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