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深眸色蓦然一厉,眼风扫过之处,连桌上火苗都禁不住晃动。
廷尉府的马槽旁养了两只狼犬,逼供时先削受刑者一块皮肉,再牵狗入内在受刑者面前生食,如此一来,常有犯人被逼疯,此时有所感应,也朝此处暴躁沸吼。
在段渊眼里,他就与这两条疯狗无异。
谢春深一笑,露出一段白齿,落在段渊眼里却仿佛看见了森森獠牙,他讽道:“既生为韩非子,又何仿孔子与李耳。”
一句话,将段渊伪善的笑面劈开。段渊两眼一眯,笑眼已转为奸滑佞色,不再遮遮掩掩,反手拍案道:
“跪下!”
谢春深在他的怒吼里想了很多,各种计谋各种方法,但目前的路似乎还是只有一条。
稳住他,服从他,以保木漪性命。
否则,难保她不是下一个黄兆元。
他强忍耻意,膝盖一并,身形矮了下去,火把烧至顶峰,棍上的火油刺鼻,又是一摇之后,案上瓷盏的光滑倒影上,谢春深已跪在了地上。
被这个年轻人遮住的光线重新回到段渊的脸上,他一下子也从苍老干瘪变得精神矍铄。
段渊眼不再低,而是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去,沉吟一口气,良久才道:
“边境或再起战事,应借此之际秘密在外除掉陈擅,将他的死变作一桩意外,至于她,你喜欢,也可以继续留着,陈擅死后由你与她交涉,让她务必拖垮陈家。”
如果这样一支强军最后要回到元靖手里,实现集权,那段渊将再无可发挥的余地。
可悲的是,他生于长于势力割据的乱世,太强盛的盛世反而成就不了他。
他需要一些祸乱,一片废墟,让他来修修补补,之后再捡尽天下盛名。
“照我说的做。”
谢春深仍跪着,他这样的人,这时候下跪难受得就像针扎一样,可是他忍了,“这样做,陛下不会放过我。”
“陛下是傀儡,不能塑他真身。”段渊转过身,高高在上,“陈擅死后,你将木漪身家转至王洺手中,由他打理,这个女人便也作傀儡,你尽可占为己有。”
段渊说这话时,眼里没有任何对女人的思考和重量,木漪在他眼中只是一个物件,一件东西。
他是狗,他的女人是东西,谁都可以随便占为己有是吗。
段渊还要说,谢春深突然站起来一把掐住他脖子,将他猛推倒扣。
段渊脚踢翻了案,油灯烧了那本手书,他跌倒了又被年轻力盛的谢春深掐悬起来,提着脚紧脚尖拖地,被他扣着一下扔在刑门旁的木栏上。
最近挂着的一把弯刀砸下来,削了段渊一丝发。
段渊脸色青紫,口角泛白沫,反握爪掐他,“我有意外……你……出不去……这里。”
谢春深狠道:
“我这只狗,随时也会反咬你一口,可你为什么不弃了我?
段渊,我三十三岁便能位至秘书监,是古今往来最年轻的上品官。
你很清楚这天下再没有比我能为你所用的狗!
你知道王洺连我半根指头都比不齐!
可我要保的人,你偏要轻贱,这就是蠢。
你与我撕破了脸,朝廷半数人马连着谢家元老来讨伐你,你占不了上风,无我在中周转,忌惮你的陛下,是会继续保好你的太尉之位,还是借此机会将你赶回破落老家!”
之后,一把松开了他的脖子。
段渊几乎气绝。
脸紫涨得像要炸了一般,粗喘着气靠着柱,却不再看谢春深一眼。
谢春深冷笑:
“我当然知道,杀了你我出不去,我不会杀你。”
一甩下裳处下跪沾染的灰,进去将烂泥似的黄兆元亲手提了出来。
走几步又回头,侧脸有一段月光般的冷晕,“段先生在西平时,曾夸我能见微知着,那我便告诉你,从见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们之间会有这一天。”
之后,不由其余人阻拦,大步带黄兆元而去。
有人来扶段渊,段渊大力推开。他匍地怒斥:
“与虎谋皮者,难断虎骨!与狼为舞者,难吞兽心。是我活该啊,是我活该!”
*
木漪那边,有没有梁王的残党还不好说,不过天却如她所料,一日一日地见暖了。
陈擅没滋没味地守了千秋堂几天,偶时偷偷与州姜见个面,直到敕令重新下达千秋堂。
二人的婚事也算真正被定了下来。
等待敕令的这期间,谢春深都未再出现,木漪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憋着招数,她懒得去想,一想便头疼。
除了作二人财产的分离和交割,便是专心对内用补品将自己仔细调养,从头到脚又保养了一番。
木眠为她送上的嫁妆先到,陈擅后脚步入千秋堂。
走了一段路,在芙池旁找到她的人。
涟漪,荷叶,红莲花,都是她最喜欢的,亦是唯一的一点雅趣,年复一年,奴仆又在光脚清理塘内的淤泥。
“怎么不等暖些再让人做这些,两只脚都要冻断了。”
她却不以为然,自饮一口热茶,“我的家奴,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见刘玉霖出来了,又心虚补充,“我会给他们三倍工钱。”
陈擅与刘玉霖打个照面,二人相视一笑。
“唔,那是比以前大方了。”
刘玉霖低声道:“州姜在后院的药房处制药丸,二郎君你要不要去帮忙?”
若往常他已经屁颠颠地去了,今日一哂,“我不过去了。”
木漪淡嗤:“装什么。”
陈擅正色,指了指放敕令的书房。
“我是真不去了,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我与你有婚约在身,去了,白白累她名声。”
木漪挑眉,“那以后都不见了?”
“以后——”陈擅不舍得将话说绝,舌头一转,呵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木漪噗嗤一笑。
陈擅不服,同一桩婚,怎么自己闷闷不乐,她就能这么开怀。
便算计着,要给她找点麻烦的事情做做:“陈家几位叔伯一早便想见你,你要不准备一番,先与我回一趟陈家。”
木漪才不上当:
“三书里聘书,礼书,迎书,连一书都未过,我自去门前是在自降身份。”
“繁文缛节而已,都是做给世人看的,”他又咳了一声,“我陈家这些老人都家底不俗。听说,我三叔从库房中拿出了一对琉璃夜珠,寻金铺镶拖,四伯又从西平调来了一块龙山血脂玉壁,用檀木打了壁架,只是放着,不知是要送谁。”
见她眉头渐渐展开,手肘她一下,被她嫌弃打开。
“欸,去不去?”
她抱着暖手炉,就往寝卧里走了,“你去偏堂等我。”
午时,马车载着木漪到陈宅门前,已有家奴提前接了陈擅的口信,在门外等候。
见了马车,家奴忙回去报上陈家人。
陈擅骑马在前,接了木漪的手下车,先跑出来的是近四岁的燕珺。
“阿父!”
陈擅将他一把搂起,让他坐在臂上抱着他的脖子。
三人一块,倒也和谐。
木漪一进正门,便觉此处选址特别,都在铜驼街,陈家半数都是朝阳的,五六进的宅院,处处镇着拔地而起的高台。
“是陛下给圈定的地,这些塔,是镇魂塔。”
陈擅指给她看。
远处山脉,正是邙山阴面,埋着不少王公和将士的骨灰,亲的,仇的,好几代的恩怨。
木漪继续往前走,亮裳拖地,上头的桃花树枝绣得葳蕤茂密,毫不低调:“你还真是被委以重任。”
陈擅颔首,“陈家二房的主母,不好当。”
这句话反挑起木漪的好胜心,转身,皮笑肉不笑道:
“你能御尽千军万马,我亦能挑一座金山银山。”
陈擅合手击节,“你不当得,谁当得!”
身后也响起脚步,转过身看去,是杵着拐杖的一位老者,其余中年男子跟他身后过来,皆是一身沉淀下来的正气。
“这是我的堂祖父,听闻我要成婚,特意赶来。”
又一一介绍其余几人。
木漪行过礼,最前首的这位老者纳罕:“阿擅有幸,才与县君相识相知,老夫看你俩眉色相合,是佳偶天成,缘分天定!”
木漪不吃这套,内心没什么波澜,却也不再那么虚伪拘谨,松松笑问一句:
“二郎君的母亲,我似乎未曾见?”
这话是陈擅来答的。
他会意一笑:
“阿母喜研易经盘爻,说下半年卦出,西平的天不肯下雨,要去佛祖面前跪上三天,为西平百姓求雨。
却也实实在在挂念着你,这会,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言语间,略带神秘。
木漪蓦然想起陈擅之前有过一句“我的母亲你见了,肯定会更羡慕我”。
是什么样的女人?
她还真有些好奇。
? ?其实女主这一段的安排,是她辛苦了很久,有机会尝试脱离那种压抑环境,认识一些她缺失的人,重新找回一点点本真的阶段。
?
她与陈擅的母亲后面也很好磕,但她绝对不是变了,只是被健康的爱滋养得更完整了。我认为真正强大的人往往更柔和。男主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让他阴暗到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