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着他手腕的手并未立刻松开,因为疾冲阻拦,她的呼吸略显急促,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
她的脸容上没了平日朝堂上的威仪或私下的温和,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锐利,那双清亮的眸子紧紧锁住他,里面映照着跳动的炭火和他瞬间空白的表情。
“陛下……”
虞临渊的声音干涩,几乎失语。
他从未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手腕处的触感像一道电流,击碎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一时竟只能怔忡地盯着她。
席初初没有立刻说话,她先快速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玉佩,确认火苗没有引燃其他东西,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回虞临渊脸上。
她的眼神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古怪。
“虞临渊……”她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像敲在他的心脏上:“你究竟……想烧掉什么?”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又移向自己紧握着他手腕的地方:“或者说……你在瞒着朕什么?”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哔剥作响。
手腕相连之处,温度悄然攀升,不知是炭盆的余热,还是别的什么。
那封稍在指尖的信笺,如同一个无声的、巨大的秘密,横亘在两人之间,也灼烫着虞临渊方才几乎被焚毁、此刻却陷入更大慌乱的心。
手腕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仿佛在锚定他即将溃散的思绪。
席初初近距离地看着虞临渊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此刻却罕见地写满了惊愕与慌乱的眸子,她脸上那层冰冷的锐利审视,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难辨的情绪。
她并没有如虞临渊预想中那般震怒或厉声质问,反而,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但那眼神,分明少了刚才那逼人的压迫感,多了一丝他看不懂的……玩味?
她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但那指尖离开时,温度似也随之从他腕骨处被抽离。
虞临渊的心跳如擂鼓。
她为什么不问?她在等什么?
“陛……”他再次开口。
席初初却不再看他,而是伸手取走那一封尚有余温的信笺与玉佩。
她甚至没有立刻展开看,只是拿在手中,如同把玩一件寻常物什,踱步到书案后,坐了下来。
她将那信笺随意地放在案上,然后,好整以暇地抬起眼,重新看向依然僵立在炭盆旁的虞临渊。
她撑着下巴,声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发什么呆?”
这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反常!
虞临渊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看着席初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着她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猛地撞入脑海——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发冷,比北境最凛冽的风雪更甚。
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虞临渊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是僵立,而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双膝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不再试图掩饰或辩解,垂下头,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艰涩与清晰:“臣有罪!”
“哦,你何罪之有?”席初初明知故问。
“臣……方才所焚,乃是逆贼林崇明传递,欲让臣转送裴燕洄,密报陛下行踪于葬雪城的信笺及信物!臣一时糊涂,曾……曾与其有旧,受其蛊惑,心生妄念,但臣最终未能下笔,亦未传递任何消息。臣自知罪孽深重,请陛下治罪!”
他一口气说完,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等待着雷霆之怒,等待着最严厉的惩处。
他无法再在她那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保有丝毫秘密。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上方传来席初初平静无波的声音,甚至没有惊讶:“就这些?”
虞临渊身体一颤。
就这些?
这难道还不够吗?
私通逆贼,隐匿情报,甚至曾存异心……哪一条都足够让他万劫不复。
“臣……句句属实,不敢再有隐瞒。”他涩声道。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然后,他听到席初初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羽毛般扫过他紧绷的神经。
“虞临渊……”她叫了他的全名。
虞临渊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书案后那张清丽绝伦,此刻却高深莫测的脸庞。
席初初微微倾身,手肘支在案上,指尖交叠抵着下颌,一瞬不瞬地锁定他,清晰地说道:“朕给过你机会了。”
虞临渊大脑一片空白。
给过……机会?
什么机会?
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茫然与震惊,席初初眼底最后一丝冰封彻底化开,漾起一种近乎怜悯,又带着强大掌控力的微光。
她不紧不慢,如同揭示一个早已布好的局:“朕给过你背叛的机会,也给过你……逃离的机会。”
她顿了顿,欣赏着他脸上血色尽褪,恍然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才缓缓吐出最后一句:“是你自己,不要的。”
轰——!
虞临渊只觉得耳边嗡鸣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旋转、颠倒、然后重组。
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
她为何能“恰好”在那个关键时刻出现,她为何对林崇明送来的书信毫不意外,他一直都在她的掌控当中,从始至终!
她或许早已知晓他与林家的纠葛,知晓林崇明的活着与动向,甚至……可能连林崇明会来找他,会提出什么要求,都在她的预料或监控之中。
她给了他选择的空间,冷眼旁观他的挣扎,直到他亲手将信笺投入火中,直到他最终选择了……她这一边。
所谓的“背叛的机会”,是林崇明递来的刀。
所谓的“逃离的机会”,或许是他任何一次可以暗中“背叛”,远走高飞却未行动的瞬间。
而她,就站在至高之处,静静地看着,评估着,等待着。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以为自己是在理智权衡,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局中人,每一步都在她无形的棋盘之上。
他那点不甘、算计、挣扎,在她眼中,或许如同稚子嬉戏般清晰可笑。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席卷了虞临渊。
他望着席初初。
“陛下……您……”他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席初初终于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
她微微俯身,伸出手,却不是搀扶,而是用指尖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
她的眼神深邃如夜空,里面没有责怪,也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冷酷却近乎绝对的掌控。
“现在,明白了?”她轻声问。
虞临渊喉咙干涩,只能怔怔地点头。
“明白就好。”席初初松开手,朝他笑得璀璨而不含阴霾:“阿渊,你果真从来都没有令朕失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