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反复打转。
他越想越觉得凄凉,脚步也变得迟疑沉重。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已无一处可归。
眼下真是前无去路,后无退处。
天空灰蒙蒙的,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斑驳光影。
他望着远处炊烟袅袅升起的几户人家,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了个洞。
连个安身立命的小屋都没有,谈什么尊严?
谈什么骨气?
他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
早上不该那么干脆就签了断亲书。
当时为了争一口气,为了摆脱婆婆的啰嗦,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印。
可如今回头想想,那份断亲书签得何其轻率!
它不仅割断了血脉亲情,也斩断了他在村里的最后一丝依靠。
现在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炽热的光线洒在泥土地上。
沈翠芬家里飘出炖肉的香味。
那浓郁的香气混着八角、桂皮和酱油的气息,在空气里悠悠荡荡。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要不是签字,哪怕吃不上肉,好歹还能有个屋檐遮风挡雨。
可现在,他连踏进人家门槛的资格都没了。
人情冷暖,全系于一张纸之上。
“再烂的地方也比在这儿强!”
杨娟花怒吼,吼得太急,呛得直咳嗽。
她一口气喊出来,却被风卷着灰尘灌进喉咙,顿时咳得弯下腰去。
路水仙连忙给她拍背顺气。
结果手上的牛粪还没擦干净,“啪啪”几下全印在了杨娟花后背上。
她本是一片好心,生怕她喘不过气来,赶紧上前帮忙。
可她掌心还沾着湿漉漉的牛粪,一时情急根本没顾上洗手。
那黑乎乎的污迹就这样毫不客气地留在了杨娟花干净的蓝布衫上。
这一幕看得沈翠芬一家笑得前仰后合。
沈翠芬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一边笑一边用袖子抹眼泪。
那画面实在太滑稽。
一个女人咳得撕心裂肺,另一个满手脏污拼命拍背,衣服上赫然五指清晰,活像演戏似的。
他们哪管其中辛酸,只当作一场热闹看个尽兴。
杨娟花猛地甩开路水仙的手,力气大得差点把她推个踉跄。
她猛一转身,眼睛瞪得滚圆,胸口剧烈起伏,怒火彻底爆发。
“你还拍?还拍!”
她指着自己背后的污渍,声音抖得几乎破音。
“你是想让我在全村人面前丢尽脸面是不是?!啊?是不是!!”
“咳咳咳!你是不是存心让我出丑啊?咳咳咳!”
路水仙被骂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一阵委屈。
她怔在原地,双手僵在半空,牛粪顺着指尖滴落在地。
“走!中平,还傻站着干啥!”
杨娟花瞪了沈翠芬他们一眼,扭头就朝东边走去。
她不再多说一句话,也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倔强不甘的眼睛。
她走得很快,像是要把所有的羞辱和痛苦都甩在身后。
路中平一看沈翠芬几个人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突然明白,从签下断亲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这个村子的一分子了。
即使他曾在这里长大,曾与这些人同饮一井水、共耕一片田。
如今也不过是个被抛弃的外人。
人家那眼神,明摆着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路中平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他咬了咬牙,赶紧背上自己的包袱,匆匆跟上杨娟花。
那包袱里只装了几件旧衣裳和半块冷馍,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低着头,不敢再回头看一眼,也不敢停下脚步。
哪怕再不甘、再委屈,也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路水仙狠狠地盯了沈翠芬一眼,嘴唇都快咬破了,最终也低着头跟了上去。
为什么?
为什么到最后,居然是她落得这般境地。
而沈翠芬还能挺直腰杆站在那里?
她心里乱得很。
当初,为什么要那样算计沈翠芬呢?
若不是自己贪图那一时的快意,今日的局面会不会完全不同?
可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她如今只能背负着自己的选择一步步走下去。
虽然和沈翠芬同过班,可其实只一起上了两年学。
那两年看似寻常,却是她记忆中最安稳、最光明的日子。
教室里的阳光洒在课桌上,黑板上的字迹清晰明亮。
那时的她还能做个普通女孩,不必为柴米油盐发愁。
两年一过,杨娟花就不让她念了。
理由简单粗暴:“女孩子读再多书也是别人家的人,浪费钱。”
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眼泪浸湿了枕头。
从此之后,她的世界一点点变暗,生活被塞进了狭窄的屋檐下,日复一日地做着家务,听着母亲数落。
后来有次去镇上,包被人动了手脚,是沈翠芬发现的,当场把小偷给轰走了。
那天风很大,街上人来人往。
她正低头数着兜里的零钱,突然听见一声厉喝:“住手!”
抬头一看,竟是沈翠芬一把揪住了那个伸手掏她布包的男人衣领。
那人还想狡辩,沈翠芬却不客气,直接扯着他去了治安所。
那一刻,她愣住了,眼里泛起久违的热意。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为她出头。
就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又熟了起来,慢慢成了常走动的朋友。
起初她还带着几分戒备,生怕对方看穿自己的窘迫。
但沈翠芬从不嘲笑她,也不会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她们一起逛集市,聊聊琐事,有时候沈翠芬还会偷偷塞给她一些家里做的点心。
渐渐地,她开始期待每一次见面。
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有一次沈翠芬带她回了沈家吃饭。
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那样温暖的家门。
刚进门,沈母就笑着招呼她洗手吃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
孩子们围坐一团,有说有笑,没有人因为她穷酸的样子而侧目。
相反,沈翠芬的哥哥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碗里,笑着说:“多吃点,别客气。”
她第一次见着,还有爸妈会疼女儿的。
饭桌上,沈父问她学习好不好,有没有遇到困难。
沈母则不停地给她夹菜,嘴里念叨着“长得太瘦了,得补补”。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几乎握不住筷子。
这样的家庭,她从来不敢想,也不敢奢望。
沈翠芬的哥哥姐姐、妹妹,全都对她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