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千风再睁眼时,脚底下的触感变了。
不是玉殿冰冷的青石板,而是某种流动的、带着微痒的触感——他低头,看见银灰色的命纹如活物般在脚边游移,像液态的星河,又像被揉碎的星图。
抬眼望去,一座青黑石碑立在百米外,碑身刻着八个大字:“欲逆天命,先问己心。”
“这就是我的试炼之地?”他喉间发紧。
方才被传送时的眩晕感还未消散,太阳穴突突跳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方才在玉殿里,他和林婉儿强行绑定命格的动作,终究触到了命运的逆鳞。
试着迈出第一步。
脚刚抬起,脚边的命纹突然剧烈翻涌。
一道画面从地面腾起,是高尔村的冬夜。
十岁的小千风缩在柴房角落,裹着漏风的旧棉袄,听着外头父亲与长老争执的声音:“他根本没有灵根!留着他只会拖累村子!”
“选吧。”石碑方向传来低沉的嗡鸣,“当年你若选择离开高尔村,今日可会后悔?”
秦千风望着画面里那个咬着牙把冻僵的手藏进袖中、偏要挺直脊背的自己。
记忆如潮水漫过——后来他偷了药铺的《黄帝内经》,在牛棚里借着月光抄录;被发现时被打断了三根肋骨,却在血泊里笑:“我偏要证明,没灵根也能活成人样。”
“不后悔。”他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画面里的小千风突然转头,隔着十年光阴与他对视,咧嘴露出带血的笑。
命纹瞬间平静,他的脚稳稳落下,离石碑近了五步。
第二步。
这次的画面是形意门的演武场。
十七岁的秦千风被同门按在泥里,对方的靴子碾着他后颈:“废物也配学《形意十二势》?”他的手指深深抠进泥里,指甲缝里全是血,却固执地重复着师傅教的起手式——“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
“若那时你选择放弃,拜入其他宗门,今日可会更顺遂?”
秦千风望着画面里那个浑身是泥却目光如刃的自己。
他想起师傅深夜敲开他的门,塞给他半块烤红薯:“我教你,不是让你成为谁的影子。”想起第一次用针灸术救回濒死的村民时,老村长拍着他肩膀说:“你看,没灵根的风娃子,比谁都像把刀。”
“不后悔。”他喉头滚动,“我要的从来不是顺遂。”
画面里的少年突然翻身跃起,泥点溅在对方脸上。
演武场的风卷起他破破烂烂的衣角,像面倔强的旗。
命纹再次退去,他又前进了十步。
第三步。
画面变得模糊,却带着刺骨的疼。
是三年前的秘境,他为救林婉儿硬接了魔修的毒掌。
毒气顺着经脉往上窜,他咬着牙把林婉儿护在身后,血沫子混着话一起吐出来:“跑……去东边的溶洞……”
“若重来一次,你会先保自己?”
秦千风望着画面里那个浑身青黑、却把匕首抵在自己心口的自己——他当时想的是,若毒入心肺,就自毁心脉,至少能炸出半丈安全距离。
可林婉儿却突然扑上来,用嘴吸出他伤口的毒血,眼泪滴在他脸上:“要活一起活。”
他突然笑了。
指尖轻轻碰了碰画面里自己青黑的手背,像在触碰当年那个傻得透顶的自己:“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能护她一次,两次,百次……”他抬头看向石碑,“哪怕千次万次,也不后悔。”
画面“轰”地碎成光点。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被命纹阻碍,稳稳当当地走向石碑。
当指尖触到碑身的刹那,无数星芒从碑底腾起,在他头顶凝成一行小字:“心若磐石,破局可期。”
同一时刻,倒悬的宫殿里,林婉儿正攥着裙角后退半步。
琉璃瓦在头顶倒悬如坠星,石砖缝隙渗出幽蓝荧光,照得中央那道身影愈发清晰——月白祭服,额间缀着命域特有的星纹,眼尾的泪痣和她镜中模样重叠。
“阿娘?”她声音发颤。
这是她做了十六年的梦——每个月圆夜,她都会梦见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子,在倒悬的宫殿里对她说:“婉儿,你要记住……”
女子伸出手,指尖掠过她发顶:“我是命域最后一位祭司,也是你母亲。”
林婉儿的眼泪突然落下来。
她想起小时候被其他孩子骂“野种”,想起秦千风把欺负她的小霸王按在泥里时,她躲在树后抹眼泪——原来不是没有母亲,只是母亲藏在更遥远的地方。
“你体内的命种,是我用半条命种下的。”母亲的手按在她心口,“它能让你看透生死,却也会让你每救一人,折损十年寿元;能让你掌控命纹,却会在你动凡心时,引出命劫。”
林婉儿想起上个月为救被蛇咬的老妇,她咳出的黑血;想起前日替秦千风疗伤时,命种在体内灼烧的疼。
原来那些不是偶然,是命运早就写好的代价。
“现在你有选择。”母亲退后两步,掌心托起两颗光珠,“保留命种,你能继续守护你在乎的人,但寿元终将枯竭;舍弃它,你会变成普通人,却能平安活过百年。”
光珠的光刺痛了她的眼。
她想起秦千风蹲在她床前,用银针替她引毒时泛红的眼尾;想起白璃把烤好的兔子腿塞进她手里,说“医女也要吃饱”;想起古灵教她认命纹时,指尖点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想起墨云替她挡下刺客那刀时,溅在她裙角的血。
“我选保留。”她突然伸手按住母亲的手腕,“阿娘,你种下命种时,是不是也这样?明知道要付出代价,还是想护着重要的人?”
母亲的眼尾泛起水光,却笑了:“我的婉儿,终于懂了。”
光珠“啪”地碎裂。
林婉儿心口一热,命种的灼烧感突然变成暖流——不是减轻,而是她终于与它达成了某种和解。
倒悬的宫殿开始崩塌,她望着母亲的身影逐渐消散,轻声说:“我会带着你的命,好好走下去。”
镜像战场里,白璃的剑刃与镜像的剑刃再次相击。
“你根本不配做李长庚的弟子。”镜像的她冷笑,“那天在断崖,若不是秦千风拉住你,你早摔成了肉泥。”
白璃的手腕发颤。
那是她最不愿想起的画面——她为追刺客冒进,脚下的崖石突然碎裂。
她抓着藤蔓悬空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风声还响,直到秦千风的手扣住她手腕,指节发白地把她拽上来。
“住口!”她大喝,青锋剑划出更凌厉的弧光。
可镜像的剑势突然变了,招招直取她的破绽——那是她在深夜练剑时,对着月亮叹气的模样;是她听见秦千风说“璃儿的剑,该更锋利些”时,藏在袖中的拳头。
“你在怕。”镜像逼近,“怕自己不够强,怕拖累他们,怕……”
“够了!”白璃突然收剑后退。
她望向站在战场另一端的古灵——那姑娘正与自己的镜像纠缠,镜像的她撕着头发尖叫:“他们根本不需要你!你不过是命域的残种!”
古灵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地上,却咬着牙说:“千风说过,命域遗族不是残种,是宝藏。”
白璃突然笑了。
她想起在高尔村的雨夜里,古灵蹲在屋檐下,用命纹给受伤的小狗疗伤;想起她们被妖兽追时,古灵拽着她的手冲进密道,说“我知道路”;想起昨天清晨,古灵往她剑鞘里塞了颗糖,说“吃甜的,剑会更亮”。
“古灵!”她举剑指向天空,“看着我!”
古灵抬头。
白璃的剑刃泛起金光,那是师傅说过的“心剑”——当剑士不再被恐惧束缚,剑会替她说出心意。
镜像的白璃发出刺耳的尖叫,剑身出现裂痕。
“我信你。”白璃对着古灵大喊,“信你能唤醒真正的自己!”
古灵的瞳孔突然变成鎏金色。
那是命域遗族血脉觉醒的征兆。
她张开双臂,命纹如金蛇般窜向镜像的自己:“我信你会接住我,就像你信我会指路!”
两声脆响同时响起。
白璃的镜像碎成光点,古灵的镜像也化作星尘。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露出笑容——原来所谓镜像,不过是内心怀疑的投影。
命域废墟里,墨云的刀尖抵着老者咽喉。
“你说你是命域旧识?”她的声音像浸了冰,“那你可知,命域监察者的信符,是左三右五的刻痕?”
老者的表情僵住。
他刚才还信誓旦旦:“继承监察者之位,你就能掌控命域余脉,不再被人当棋子。”可当墨云从怀里摸出半块锈迹斑斑的铜符时,他的眼神明显慌乱了。
“你根本不是旧识。”墨云的刀又往前送了半寸,“碑殿的傀儡,也配提命域?”
老者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身体开始崩解成黑色雾气。
墨云后退两步,望着雾气里露出的半截碑殿标记——那是她在杀手营受训时,见过无数次的刻纹。
“果然。”她低笑,刀尖在掌心划出血痕,“想让我背叛千风他们?做梦。”
血珠滴在铜符上,符身突然泛起红光。
一段记忆涌入脑海:年幼的她被命域老监察者抱在怀里,老人摸着她的头说:“小墨云,以后若有人拿命域骗你,就用这符试试。真旧识,会为你流血;假的……”
会崩解成黑雾。
雾气彻底消散时,废墟的天空亮起金色光斑。
墨云擦了擦刀,把铜符小心收进怀里——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路:不是什么监察者,是跟着那群傻子,把命域的光,重新点亮。
当五人的身影同时出现在命运之门前时,天空的命盘正旋转如轮。
秦千风最先看见林婉儿。
她站在离门三步远的地方,发梢还沾着倒悬宫殿的荧光,见他望过来,眼睛弯成月牙。
白璃和古灵勾着肩,古灵的手指还在白璃发间找糖;墨云靠在断柱上擦刀,刀尖映着她嘴角的笑。
“双破者归位,终焉之门即将开启。”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秦千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走向林婉儿,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身上有淡淡的药香,混着命纹的清冽,像极了高尔村清晨的露水。
“无论门后是什么。”他望着她的眼睛,“我们一起走。”
林婉儿伸手,与他十指相扣。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命纹传来,像团不熄的火。
终焉之门缓缓打开。
门后是一片漆黑的虚空,比任何夜晚都深沉。
隐约有低语传来,像无数人同时呼吸,又像命运在翻卷新的书页:“欢迎来到……真正的命运起点。”
秦千风握紧林婉儿的手。
他看见白璃把剑横在胸前,古灵的命纹在指尖跃动,墨云的刀已经出鞘。
风从门内吹来,带着某种陌生的、却让人心跳加速的气息——那是新的故事,正等着他们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