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
东京在窗外腐烂。
霓虹灯偶尔跳动一下,像是濒死者的脉搏,证明这座城市还没有完全死去。
只是还没有。
新二坐在书桌前,台灯投下一个小小的光圈,像是黑暗海洋中的孤岛。
《资本论》第一卷摊开在第十章——“工作日”。
马克思的德文原版在左,日译本在右,中间夹着新二自己的翻译和注释。
旁边是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书页间夹着密密麻麻的便利贴,像是彩色的蝴蝶,每一只都承载着一个思想的碎片。
再旁边是《论持久战》,封面已经被翻得发白。
还有葛兰西的《狱中札记》,卢森堡的《社会改良还是革命》,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论》……
这些书像是军火库。
但新二现在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武器。
而是一张地图。
一张通向胜利的地图。
“革命的条件。”
他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
字迹工整,像手术刀的切口,像是在解剖一具尸体。
客观条件:
经济危机 ? (泡沫破裂第11年,看不到尽头)
矛盾激化 ? (贫富差距创历史新高,且还在扩大)
统治阶级内部分裂 ? (派系斗争白热化,政权更迭频繁)
生活恶化 ? (失业率上升,自杀率创新高)
从理论上讲,这些都符合列宁的革命形势理论。
“上层不能照旧统治下去,下层不愿照旧生活下去。”
但——
主观条件:
理论 ? (但仅限于我一个人)
政党 ? (无)
组织 ? (无)
群众觉悟 ??? (负数)
武装力量 ? (我算吗?)
他盯着这些叉号。
放下笔。
这就是真相。
赤裸裸的、残酷的、无法回避的真相。
日本不是1917年的俄国——没有冬宫可以攻占。
那里有厌战的士兵,有激进的工人,有列宁和布尔什维克。
不是1949年的中国——没有农村可以包围城市。
那里有被压迫几千年的农民,有游击根据地……
不是1959年的古巴——那里有独裁者,有游击队,有卡斯特罗和格瓦拉。
不是1968年的法国——那里至少还有五月风暴,还有学生占领街头。
这里是2001年的日本。
一个后工业社会。
一个消费主义社会。
一个被彻底驯化的社会。
新二站起身,走到窗前。
东京的夜景在眼前展开——灯火辉煌,繁华依旧,像是一切都很好。
但他看到的是另一幅图景。
羊群。
三千万只羊,挤在这个叫做“东京”的牧场里。
他们咩咩地叫着“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上班的队伍,下班的队伍,等地铁的队伍,买便当的队伍。
他们走向屠宰场时,还要向屠夫深深鞠躬:“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他们被剥了皮,还在感恩:“至少还留了骨头。”
他们被剁成肉酱,还在自责:“是我不够努力。”
有的只是
失业但还能领救济金的中年人——“至少政府还管我们。”
过劳但还能买到便当的上班族——“至少还有工作。”
绝望但还能玩柏青哥的底层——“至少还能赌一把。”
欠债但还能借高利贷的年轻人——“至少还能续命。”
他们苦吗?
苦。
苦得想死。
日本的自杀率是世界最高之一。
但
他们还没苦到要抗争的程度。
还没苦到要拿起武器的程度。
还没苦到要推翻这个系统的程度。
因为这个系统很聪明。
它给你刚好足够的东西——不多,但也不会让你立刻饿死。
它给你刚好足够的希望——不多,但也不会让你完全绝望。
它给你刚好足够的娱乐——电视、游戏、色情、酒精、柏青哥……
足够让你麻木。
足够让你忘记反抗。
足够让你相信“这就是命”。
“外无援军,内无觉醒。”
新二回到书桌前,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八个字。
没有苏联,没有第三国际,没有任何外部支持。
“历史的终结”——福山这么说。
资本主义赢了,全世界都在庆祝。
新二想起昨天在便利店的对话。
那个四十三岁的同事,一周工作九十个小时。
“生活很苦吧?”新二问。
“还行吧,至少还有工作。”
“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月薪二十万,连房租都快付不起,这也叫还行?”
“比起那些露宿街头的,我算幸运了。”
永远向下比较——“至少我不是最惨的。”
永远感恩戴德——“谢谢社会还要我。”
永远自我催眠——“这就是人生。”
他们把贫穷内化为羞耻——“是我不够努力。”
把剥削美化为机会——“感谢公司给我工作。”
把压迫合理化为文化——“这就是日本的方式,要学会忍耐。”
把反抗污名化为自私——“你这样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新二在笔记本上写下两个字:
湿木头。
被雨水浸透的木头。
被“礼貌”、“谦逊”、“和谐”、“不给别人添麻烦”浸透的湿木头。
你点不燃它。
火柴会熄灭。
汽油会蒸发。
即使用喷火器,它也只会冒出令人作呕的黑烟,然后继续潮湿地躺在那里。
“没有燃料,再强的火种也无法燎原。”
这是残酷的现实。
他翻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那是1930年,中国的农村,到处是干柴烈火。
几千年的封建压迫,几十年的军阀混战,帝国主义的侵略,地主的剥削……
农民苦啊。
苦到活不下去。
苦到只有两条路
所以一点就燃。
但日本呢?
新二合上书。
日本的工人有工会(虽然被收买了)。
日本的穷人有救济金(虽然不够活)。
日本的失业者有失业保险(虽然很快用完)。
这个系统很精明。
它给你刚好足够的东西,让你不会造反,但也永远翻不了身。
温水煮青蛙。
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熟了。
“以阶级斗争为纲。”
新二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
但这里的人没有阶级意识。
只有个人意识。
“我失败了,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他成功了,是因为他比我优秀。”
“这个社会很公平,只要努力就能成功。”
个人主义的毒药。
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原子,在真空中漂浮。
看不到阶级,看不到剥削,看不到系统。
只看到自己的失败,自己的无能,自己的羞耻。
“既然条件不成熟……”
新二在纸上写下这句话。
“那就创造条件。”
他在纸上画了三个圈:
路径一:自下而上
核心:发动群众
前提:群众觉醒,组织完善,时机成熟
现实:群众在装睡,叫不醒
结论:此路不通(至少目前不通)
路径二:自上而下的改革
核心:进入体制,改变体制
前提:体制还有改良空间
现实:体制会改变你,不是你改变体制
结论:自欺欺人
新二想起那个曾经是全共斗成员的官僚。
1968年他在街头高喊“打倒体制”。
2001年他在办公室里维护体制。
体制像是一个巨大的消化系统。
它会把任何反抗者消化、吸收、同化。
你以为你在改变它。
其实是它在改变你。
等你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
路径三:资本对抗资本
核心:用他们的规则打败他们
前提:我有绝对优势
现实:可行
结论:?
新二盯着这个问号。
这是他目前唯一可行的道路。
也是他拥有绝对优势的战场。
他有超人的智力、记忆力、计算能力。
他可以轻易地操纵股市、期货、外汇。
他可以建立商业帝国。
他可以积累足以撼动国家的财富。
但这是正确的道路吗?
他想起马克思的话:
“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掌握现成的国家机器,并运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同样的道理
不能简单地使用资本主义的工具,并期望它带来社会主义的结果。
用资本对抗资本。
用剥削对抗剥削。
这不是在重复同样的罪恶吗?
但新二想到了另一段话。
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里说的:
“要战胜更强大的敌人,必须尽最大的力量,同时必须极仔细、极留心、极谨慎、极巧妙地利用敌人之间的一切裂痕,利用各国资产阶级之间以及各国内部各集团或各种资产阶级之间利益上的一切对立,利用一切机会,哪怕是极小的机会。”
“谁要是不懂得这一点,谁就是丝毫不懂得马克思主义和现代的科学社会主义。”
黑帮、诈骗集团、高利贷、人口贩卖……
这些黑暗势力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说明失能。
说明公权力的缺位。
说明有些角落,法律照不到。
“当公权力退场,私权力就会填补真空。”
那就让我来管。
不是以义警的身份。
不是以英雄的身份。
而是以一种新的权力的身份。
一种让黑暗势力恐惧的权力。
一种比他们更高效、更无情、更彻底的权力。
一种最终会自我否定的权力。
“资本+武力。”
新二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公式。
“这是他们的游戏规则。”
“黑道用暴力控制灰色地带。”
“财阀用资本控制经济命脉。”
“政客用权力控制国家机器。”
“那我就——”
“用同样的规则,把他们全部清除。”
“然后用这些力量,创造条件。”
这不矛盾吗?
用资本主义的方式,去创造推翻资本主义的条件?
也许。
但新二想起葛兰西的“阵地战”理论
在西方发达国家,不能像俄国那样直接进攻国家政权(运动战)。
而要在文化、经济、社会的各个领域,逐步夺取阵地(阵地战)。
等阵地足够多,等力量足够强,再发起总攻。
这需要时间。
需要耐心。
需要战略眼光。
新二看向桌上的另一本书。
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翻到一页,上面有他做的标记:
“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当阶级矛盾客观上达到不能调和的程度时,国家就会出现。”
换句话说
只要矛盾还没有激化到那个程度,革命就不会成功。
那么.......
能不能加速这个进程?
能不能人为地激化矛盾?
“首先是威胁。”
他回到现实问题。
想起那个死鱼眼的男人,想起对薰的威胁。
“一个人确实斗不过集体暴力机器。”
这是事实。
“但一个掌握核心技术的大企业呢?”
“一个能影响Gdp的财团呢?”
“一个能左右选举的资本集团呢?”
在这个国家,资本就是权力。
当你的企业雇佣十万人,你就是十万个家庭的命运。
当你的工厂生产关键零部件,你就能让整个产业链停摆。
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
无论是谁都要看你的脸色。
因为动你,就是动经济。
动经济,就是动政权的根基。
“很讽刺,不是吗?”
新二自言自语,苦笑道。
他回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
眼镜片反射着冰冷的蓝光。
首先,他需要启动资金。
股市、期货、外汇……
以他的能力和知识,这些都是提款机。
他的大脑可以在瞬间处理海量信息。
他的记忆力可以记住每一个K线的走势。
他对未来有着超越常人的预判——不是预知,而是对经济规律的深刻理解。
2001年。
互联网泡沫刚刚破裂。
9·11即将到来。
阿富汗战争即将开始。
石油价格会暴涨。
美元会贬值。
日元会……
新二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他开始入侵几个关键的金融系统。
不是为了偷钱——那太低级,而且会留下痕迹。
而是为了获取信息。
大户的持仓。
机构的动向。
内幕交易的痕迹。
政策变动的迹象。
信息就是金钱。
在资本主义的游戏里,这是唯一的真理。
屏幕上,数据如瀑布般流过。
新二的眼睛快速扫描,大脑高速运转。
找到了。
一家半导体公司,股价被严重低估。
原因是最近的财报不佳,加上行业整体低迷。
但新二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们的研发部门正在秘密开发一种新型芯片。
如果成功,将会改变整个行业。
而根据他入侵得到的内部邮件——
下个月就会有突破。
新二笑了。
打开交易账户。
开始布局。
凌晨四点。
东京开始苏醒。
第一班地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便利店的灯光在街角闪烁。
清洁工开始打扫街道。
新二还坐在电脑前。
他已经完成了第一步
由他杀黑帮、抢赃款积累的全部本金。
如果成功
一个月后,这会变成五亿。
六个月后,五十亿。
一年后,五百亿。
两年后……
他会成为日本最富有的人之一。
但钱不是目的。
钱是工具。
用来做什么?
新二在笔记本上写下:
短期目标(1-2年):
积累足够的资本
建立商业帝国的基础
保护薰和其他亲近的人
中期目标(3-5年):
控制关键产业
渗透政治、媒体、教育系统
建立地下组织网络
培养和思想武装
长期目标(10年以上):
激化矛盾
创造时机
建立新世界
他看着这些目标。
知道这是一条漫长的路。
知道他可能看不到终点。
知道他可能会在路上死去。
但总要有人开始。
总要有人走第一步。
窗外,天边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
新二站起身,走到窗前。
看着渐渐苏醒的城市。
那些灯光,一盏盏亮起。
那些人,一个个走上街头。
他们去上班,去打工,去出卖自己的生命。
婴儿床里,薰翻了个身。
发出轻微的呢喃。
新二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薰。”
“爸爸要走一条很危险的路。”
“爸爸可能会变成你不认识的人。”
“爸爸可能会做很多……不那么光彩的事。”
“但请相信爸爸。”
“这一切都是为了——”
他停顿。
“为了你能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
“一个不需要像爸爸这样战斗的世界。”
薰睁开眼睛。
那双红色的眼睛,在晨光中闪烁。
仿佛在说:
“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