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立西高中,2年b班
早晨八点三十分,第一节课。
神永新二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洒在他的课桌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他戴着那副金丝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制服,书包里塞着普通的教科书。
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只是普通。
平凡到可以被忽略,平凡到可以消失在人群中。
黑板上,历史老师正在讲明治维新。
声音单调,像催眠曲,像远方的钟声,没有起伏,没有激情。
“……所以说,日本的现代化是成功的典范……”
老师的声音飘在空中,像灰尘一样漂浮,没有人在听。
一半的学生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垂下。另一半在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者盯着桌面上的涂鸦。
没有人在思考。
没有人在质疑。
没有人在乎。
新二的目光扫过教室,像是在扫描一片战场。
前排的山田,父亲上个月被裁员,现在每天打三份工——便利店、加油站、深夜的保安。
山田的书包破了,用透明胶带粘着,制服也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低着头,弓着背,努力让自己变得不起眼,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好像只要足够小,就能消失,就不会被注意到,就不会被欺负。
后排的铃木,母亲在银座的俱乐部陪酒,每晚回来都带着酒气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他总是迟到,因为要照顾年幼的妹妹——给她做早饭,送她上学,确保她不会哭着醒来。
眼圈很黑,像熊猫,但还在强撑着微笑,用那种已经不太像笑容的表情,试图告诉世界他还好。
窗边的佐藤,没有父亲,母亲改嫁后就再也没回来看过她。
她住在姑姑家,每天被当作免费女佣使唤,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她的手指上有烫伤的痕迹,但没人问。
这就是2001年的日本。
泡沫经济破裂的第十年。
“失去的十年”——媒体这么说,经济学家这么说,政客们也这么说。
但新二知道,失去的不只是十年。
是整整一代人的未来。
是梦想,是希望,是相信明天会更好的信念。
是那种曾经支撑着战后日本的东西——那种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的信念。
现在,只剩下绝望。
一种温水煮青蛙般安静的、不会呐喊的绝望。
午休时间。
天台上。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瘦弱的男生跪在地上,校服的膝盖已经磨破,露出发红的皮肤。
三个高年级学生围着他,像是围着猎物的野兽。
“钱呢?”
领头的人点了根烟,烟雾在午后的阳光中缓缓上升。
“我说过今天要带五千日元的。”
“我……我真的没有……”男生的声音在颤抖,“我爸他……”
“他怎么了?”
“被……被裁员了……家里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哈?”
他蹲下来,用烟头在男生脸前晃了晃。
“那你还来上什么学?”
一脚。
踢在肋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穷鬼就该有穷鬼的自觉!”
又一脚。
踢在肩膀上,男生整个人倒在地上。
“没钱还敢来学校?你以为这是慈善机构?”
男生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动物,双手抱着头,却不敢叫出声。
因为叫了也没用。
叫了只会招来更狠的拳头。
叫了只会让施暴者更兴奋。
而且——老师不会来,同学不会帮,家长不会信。
这里没有英雄。
只有规则。
弱者就该被欺负的规则。
新二站在天台入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夏日的阳光刺眼,但他站的地方一片阴凉。
他可以阻止这一切。
一秒钟。
不,半秒就够了。
他可以在对方的拳头落下前折断他的手臂,可以让这三个施暴者在医院躺上半年,可以让他们余生都记住今天的恐惧。
他可以——
但他没有动。
为什么?
不是因为冷漠。
不是因为懦弱。
而是因为他学会了一个残酷的真理:
英雄式的拯救,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上个月,他救过一个女生。
小林美惠,1年c班,被同班的三个女生围在厕所里,被迫吃下写着侮辱性词汇的纸条——“贱货”、“婊子”、“死肥猪”。
她哭着求饶,但没有用。
她们只是笑,那种尖锐的、充满恶意的笑声在瓷砖上回荡。
新二路过时听到了。
他推开门,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三个女生。
什么都没说。
只是看着。
三个女生被那双蓝色的眼睛吓坏了——那里面有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某种让她们脊背发凉的东西。
她们逃走了。
新二扶起了哭泣的女孩,递给她纸巾,陪她到医务室。
“谢谢……谢谢你……”小林哽咽着说,“我以为……我以为没有人会帮我……”
“会好起来的。”他说。
那时他还相信。
第二天,她被欺负得更惨。
不只是那三个女生。
整个班级,甚至其他班级的女生都开始针对她。
在她的桌子上倒水,在她的鞋柜里塞垃圾,在她背后贴“找男人撑腰的贱货”的纸条。
理由?
“不守规矩。”
“让我们在男生面前丢脸。”
“以为有男人就了不起了。”
“破坏平衡。”
第三天,她转学了。
临走前,她找到新二。
脸上没有感激,只有恨意——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恨意。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为什么要让我相信有人会帮我?”
“为什么要给我希望,然后又让我绝望?”
“如果你不帮我,我就会习惯。”
“我就会麻木。”
“我就不会这么痛苦!”
她转身离开,背影瘦小,像是要被走廊的阴影吞噬。
神永新二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那一刻,他明白了。
这就是这个社会的规则。
不是简单的弱肉强食。
而是一套精密的规训体系。
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位置——被欺负者、欺负人者、旁观者、冷漠者。
然后永远待在那里。
试图改变位置的人,会被系统修正。
会被更残酷地打压,直到重新回到原位,或者彻底离开。
老师知道吗?
当然知道。
新二曾经看到班主任相泽站在走廊里,透过窗户看着操场上的霸凌——一群男生围着一个瘦弱的同学,逼他学狗叫。
相泽的表情很复杂——有不忍,有无奈,更多的是麻木,是一种已经习惯了的疲惫。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假装没看见。
“神永同学。”有一次,相泽老师突然对他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深深的疲惫,“你知道吗?在自然界,幼狮会通过撕咬来确立等级。这很残忍,但这就是自然法则。”
“人不是狮子。”新二回答。
“是啊,”相泽苦笑,点了根烟,“人比狮子残酷多了。”
“狮子咬完就算了。”
“人会一直咬,咬到对方死了,咬到自己死了,还要让后代继续咬。”
他看着操场。
“我也想改变,神永同学。”
“但我只是个老师。”
“一个连自己生活都快撑不下去的老师。”
“我能做什么呢?”
新二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
孩子们在模仿成年人世界的残酷法则。
工厂裁员,孩子就在学校里欺负失业者的孩子。
父亲在公司被霸凌,儿子就在学校里霸凌别人。
母亲在俱乐部陪笑,女儿就在教室里被孤立。
一切都是连锁反应。
一切都是复制。
当大人们自己都失去了希望,自己都在泥潭里挣扎,又怎么能指望孩子们心中充满阳光呢?
这不是个别人的问题。
这不是某个恶霸的问题。
这是整个系统的问题。
而新二,虽然有着超越人类的力量,虽然可以轻易地杀死任何施暴者——
却无法改变这个系统。
至少,不是用拳头。
深夜两点。
新宿歌舞伎町的后巷。
一个都市传说正在上演。
“救……救命……”
黑道成员倒在血泊中,肠子流了一地,恐惧地看着面前的身影。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
普通的学生制服,普通的书包。
除了手上的刀。
刀锋闪过——
不是武士刀,不是匕首,只是一把普通的美工刀。
但在那双手里,它变成了死神的镰刀。
又一个黑道毙命。
喉咙被切开,鲜血喷涌而出,在墙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迹。
神永新二的动作很平静,像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像是在切菜,像是在做实验,机械而精确。
没有愤怒。
没有快感。
只是执行。
执行清理垃圾的工作。
这已经是第四个月了。
每个周末,新宿的某个角落,都会有黑帮被团灭。
黑道们知道真相——有个恶鬼在猎杀他们。
一个有着蓝色眼睛的学生。
一个在月下出没的幽灵。
他们给他起了个名字:月下恶鬼。
他们试图反击。
派出了最强的杀手——前自卫队特种部队成员,在阿富汗杀过人的职业军人,据说一个人可以干掉十个普通黑道。
结果呢?
尸体被发现时,被摆成了一个“大”字,钉在废弃仓库的墙上。
内脏被掏空,里面塞满了他贩卖的毒品——白色的粉末和血肉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们试图谈判。
通过中间人传话,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和平——钱、地盘、女人、什么都可以。
回应是更激烈的屠杀。
一夜之间,三个黑帮被灭门。
一千五百七十二人。
从组长到最底层的小弟,一个不留。
他们甚至试图投靠警察。
“我们要举报……”
“举报什么?”
“有个杀人魔……”
“证据?”
“尸体啊!几百具尸体!”
“那是黑帮火并。”警察面无表情,“与我们无关。”
“但是……”
“你们自己解决。”这是警视厅的答复,“或者,都死光也不错。”
电话被挂断。
警察更怕那个恶鬼。
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收过黑道的钱。
如果那个恶鬼开始清理警察……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不知道。
让黑道和恶鬼互相残杀。
两败俱伤最好。
清晨五点。
神永新二坐在公寓里,整理着这个月收集的证据。
血衣已经烧掉,刀已经扔进河里,现在桌上摊开的是另一种武器——
文件。
照片。
录音。
人口贩卖的账本。
贩毒的交易记录。
政客和黑道勾结的证据。
收受贿赂的录音。
他把这些资料复印了二十份。
仔细地装进信封,贴上邮票。
十份寄给了警视厅——每个部门一份,从刑事部到督察部。
五份寄给了各大报社——朝日、读卖、每日、产经、东京新闻。
三份寄给了国会议员——在野党的,那些声称要打击腐败的人。
然后,他等待。
一周。
两周。
一个月。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逮捕。
没有报道。
没有调查。
就像这些罪证不存在一样。
就像那几百具尸体不存在一样。
他打电话到朝日新闻社,假装是知情人。
“您好,请问你们收到关于山口组的……”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收到任何相关资料。”接线员的声音公式化而冷淡。
“但我明明寄了,上周四,挂号信……”
“先生,您是不是搞错了?”
“我没有……”
电话被挂断。
他换了个电话,再打。
“我想问一下……”
“先生,请不要骚扰我们的工作。”
又被挂断。
他亲自去了一趟。
穿着整齐的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公司职员。
“我要举报有组织犯罪。”
前台的人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扫过。
“请填表。”
他填了——详细地填写了所有信息,罪行、时间、地点、涉案人员。
然后看着那张表被拿走。
走进办公室。
走向碎纸机。
嗡——
碎纸机的声音很响。
职员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没有来过这里。”
“什么?”
“你。没有。来过。这里。”对方一字一句地重复,“懂吗?”
“如果你不想出事的话。”
新二握紧了拳头。
他可以在一秒内杀死这里所有人。
可以把这栋楼夷为平地。
可以——
但那又怎样呢?
杀了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个。
毁了一个地方,还有整个系统。
这就是真相。
不是他们不知道。
是他们选择不知道。
政界需要黑道的政治献金和选票——那些堂口控制着几万张选票,在选区里有着绝对的影响力。
需要黑道来维持某种病态的“秩序”——有了黑道,就有犯罪率,有了犯罪率,就有预算,有了预算,就有油水。
商界需要黑道来处理“麻烦”——讨债、驱赶钉子户、对付工会、恐吓记者。
媒体需要广告费,而广告商需要“稳定”——不要曝光,不要追究,不要让社会动荡。
每个人都是共犯。
每个人都在这个腐烂的生态系统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每个人都知道它烂了。
但每个人都不想改变。
因为改变意味着风险。
意味着失去既得利益。
意味着要面对不确定的未来。
所以——
维持现状。
哪怕是腐烂的现状。
哪怕是绝望的现状。
只要还能苟活,就不要改变。
他坐在公寓的窗前,看着东京的夜景。
霓虹灯闪烁,像是这个城市的呼吸。
他突然笑了。
很苦涩的笑。
你杀掉一个黑帮,还会有新的冒出来。
你曝光一个贪官,还会有更多在暗处。
这就像用勺子舀大海。
永远舀不完。
而且——
即使你舀干了,还会有新的水流进来。
因为问题不在水。
在源头。
第二天,教室里。
“你在做的事是没有意义的。”
同桌突然对他说。
新二抬起头。
那是个戴眼镜的女生,成绩很好,总是第一名,但没有朋友。
“什么?”
“我看到了。”她推推眼镜,表情冷漠得可怕,“你帮助山田君。偷偷在他抽屉里放钱,让他以为是自己忘记的。”
“那又怎样?”
“没用的。”
女生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科学事实。
“你给他钱,他还是穷。”
“你保护他,他还是弱。”
“明天他爸爸还是找不到工作,后天他还是会被欺负,大后天他还是会跪在地上求饶。”
“你改变不了任何事。”
“除非——”
她停顿了一下。
“除非你改变整个世界。”
“但那不可能,对吧?”
新二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个体的善意,在系统性的恶面前,脆弱得可笑。
就像在飓风中点燃一根火柴。
会被瞬间吹灭。
---
周六下午。
神保町的旧书街。
新二漫无目的地逛着,双手插在口袋里,脚步沉重。
他需要答案。
为什么他有力量,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为什么他杀了那么多恶人,恶还在继续滋生?
为什么他拯救了那么多人,他们还是在受苦?
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绝望?
街道两旁是旧书店,一家接一家,像是时间的墓地。
大部分店里都是些普通的书——漫画、小说、教科书。
但有一家不同。
「赤旗书店」
很老的店,门口的招牌都褪色了,红色变成了暗红,像是干涸多年的血。
窗户很脏,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堆满了书,从地板到天花板。
这种店,一般人不会进去。
但新二推门进去了。
---
店里很暗,只有一盏老式的白炽灯,光线昏黄。
书架直达天花板,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倒塌。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霉味,还有一丝烟草的气息。
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
他正在柜台后面打盹,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新二在书架间穿行。
这里的书很特别。
不是畅销书。
不是娱乐读物。
而是——
《资本论》、《国家与革命》、《实践论》、《矛盾论》……
都是些在当今日本几乎看不到的书。
危险的书。
被遗忘的书。
被封印的书。
然后,他看到了它。
在最角落的书架上,最下层,被其他书压着。
红色的封面。
即使蒙着灰尘,红色依然鲜艳,像干涸的血,又像未燃的火。
《二十八画生选集》
第一卷。
他的心跳突然加速。
他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觉得,这本书……在召唤他。
他蹲下来,小心地把书抽出来。
封面很旧,纸张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他随手翻开。
第一页。
第一行。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斗争的首要问题。”
他的手在颤抖。
敌人……朋友……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他只是在杀恶人,在惩罚坏人,在保护弱者。
但谁是敌人?
黑道吗?
不只是黑道。
贪官吗?
不只是贪官。
那些冷漠的旁观者吗?
那些选择沉默的人吗?
还是——
整个系统?
他继续读下去。
“过去一切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
团结……朋友……
山田、铃木、佐藤……那些被欺负的孩子。
那些失业的父亲、陪酒的母亲。
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人。
他们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对象。
他们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我们的敌人是全世界最凶恶的敌人,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他翻到另一页。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他愣住了。
这不就是他在做的吗?
用暴力,用力量。
但下一句——
“但是,光有枪杆子还不够。”
“还需要有正确的思想,需要有组织,需要有群众。”
思想……
组织……
群众……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他只是一个人在战斗。
一个人在杀戮。
一个人在改变世界。
但——
一个人能改变世界吗?
他又翻了一页。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暴动……
推翻……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再翻一页。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的手停住了。
盯着这七个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是一团大火烧尽一切。
而是一颗火星,点燃更多的火星。
直到燎原。
不是一个英雄拯救世界。
而是无数个普通人,觉醒,团结,战斗。
直到改变世界。
“年轻人。”
老板不知何时醒了,站在他身后,声音沙哑。
“你在看什么?”
他举起手中的书,慢慢地,像是在举起一面旗帜。
老板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突然被点燃的光。
然后黯淡下去——像是火焰被风吹灭。
“哦,那个啊。”
他苦笑。
“六十年代的遗物。”
“那时候,我们都读这个。”
老板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神保町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都在低着头,行色匆匆。
“全共斗,赤军,安保斗争……”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忏悔,“我们真的相信能改变日本,改变世界。”
“我们占领了东大,我们包围了国会,我们以为革命就要成功了。”
“结果呢?”
他转过身,看着新二。
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
“浅间山庄。”
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在颤抖。
“同志相残。十四个人死在自己人手里——不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批判大会,肃清,清洗……我们变成了我们最痛恨的东西。”
“然后是大规模镇压。死的死,疯的疯,投降的投降。”
“而我……”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
“开了这家店。”
“卖着没人看的书。”
“像个活着的墓碑。”
“守着失败的记忆,等死。”
空气很安静。
只有外面的车声,很遥远。
“你对这个有兴趣?”
老板的眼神很复杂——有希望,有警告,有恐惧,有期待。
新二没有立即回答。
他在思考。
思考这本书。
思考老板的话。
思考那些死去的人。
“年轻人,我劝你一句。”
老板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密谋。
“在这个国家,碰这个很危险。”
“不是六十年代了。”
“现在的日本,不需要斗争。”
“人们只想要安稳。”
“哪怕是绝望的安稳,哪怕是缓慢死亡的安稳。”
“他们宁愿在温水里慢慢被煮死,也不想跳出来。”
“因为跳出来……会很痛。”
「利匹亚先生。」
新二在心中呼唤。
「我在,孩子。」
温暖的声音响起,像是阳光穿透乌云。
「我很迷茫。」
「说吧。」
「我有力量毁灭这个世界,但我不想成为终焉。」
「我可以杀死所有恶人,但恶还在继续滋生。」
「我可以拯救所有人,但他们不想被拯救,甚至会恨我。」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长久的沉默。
新二能感觉到利匹亚在思考。
然后——
「孩子,让我告诉你一个光之星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的星球,也曾陷入黑暗。」
「压迫、剥削、战争、毁灭……和你们的世界一模一样。」
「然后出现了一个英雄。」
「他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他一个人击败了所有邪恶,他建立了新的秩序,他让光重新照耀大地。」
「所有人都崇拜他,歌颂他,把他当作神。」
「然后呢?」
「那个英雄死后……」
利匹亚的声音变得悲伤。
「一切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因为人们没有改变。他们只是习惯了被拯救,习惯了依赖,习惯了等待下一个英雄。」
「所以当那个英雄死后,新的压迫者很快就出现了。」
「那光之星是如何真正获得拯救的?」
「不是一个英雄拯救了我们。」
「是觉醒。」
「每一个人的觉醒。」
「当每一个被压迫者都明白自己为何被压迫。」
「当每一个人都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当每一个人都明白,改变不会从天而降,只能靠自己争取。」
「当大家团结起来——」
「光就诞生了。」
「不是超人的光。」
「是千千万万普通人汇聚而成的光。」
「你手中的那本书,虽然来自另一个星球、另一个时代,但它在讲述同样的真理。」
神永新二看着手中的书。
红色的封面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在发光。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火种。
不是做太阳,照亮一切,但太阳落山后一切又陷入黑暗。
而是做火种,点燃更多的火,让每个人都成为光源。
“老板。”
他抬起头,声音很平静,但有种说不出的坚定。
“您说得对。”
“在这个国家,这很危险。”
老板点点头,眼中有一丝欣慰——至少这个年轻人听进去了。
“但是——”
神永新二推了推眼镜。
镜片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正因为危险,才更要去做。”
“正因为大家都放弃了,才更需要有人坚持。”
“正因为黑暗,才更需要光。”
“正因为绝望,才更需要希望。”
他看着老板。
“您当年失败了。”
“但失败不代表错误。”
“只是——时机未到,方法不对,或者仅仅是运气不好。”
“历史不是一条直线,是螺旋上升的。”
“每一次失败,都是下一次成功的基础。”
“现在——”
他举起手中的书,像是举起一把剑。
“让我来试试。”
“用新的方法。”
“在新的时代。”
“吸取您那一代的教训,避免您犯过的错误。”
老板愣住了。
他盯着眼前的少年——明明那么年轻,眼中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东西。
是什么?
是他们这一代人早就失去的东西。
希望。
不,不只是希望。
是信念。
钢铁般不可动摇的信念。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相信可以改变世界的自己。
不,比那时的自己更坚定。
因为这个少年,眼中没有天真,没有盲目。
有的是清醒的理智,和燃烧的意志。
这是一个经历过绝望,依然选择希望的人。
这是一个看透了黑暗,依然决定成为光的人。
“……2000日元。”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
“书的价格。”
“2000日元。”
“买不买?”
神永新二笑了。
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笑容。
“买。”
他掏出钱包。
“不过——”
他看着老板。
“这里还有其他的吗?”
“全集。”
“所有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切·格瓦拉、葛兰西、卢森堡、托洛茨基……所有关于斗争,关于组织的,关于斗争的。”
“都要。”
老板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
苦涩,但欣慰。
像是看到了希望,又像是在送别。
“小子。”
“你会死的。”
“也许吧。”
神永新二把书放进书包,动作很郑重,像是在接过一面旗帜。
“但至少——”
“我会活着死去。”
“而不是死着活着。”
老板沉默了很久。
然后——
“楼上。”
“什么?”
“楼上还有更多。”
他指了指天花板。
“六十年代的传单,小册子,地下刊物,宣传手册。”
“还有……”
他压低声音。
“武器。”
“武器?”
神永新二皱眉。
“不是枪。”
老板摇头。
“是更危险的武器。”
“思想的武器。”
“组织的方法,宣传的技巧,地下工作的经验,安全屋的建立,情报的收集,群众的动员……”
他看着新二。
“如果你真的要走这条路。”
“至少要专业一点。”
“别像我们当年那样——”
他苦笑。
“犯幼稚病。”
走出书店时,夕阳正好。
神保町的街道染成一片金黄,像是被点燃了。
神永新二走在路上,书包里装着那些“危险”的书。
很重。
但很踏实。
回到学校的路上,他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便利店里打工的学生,眼神疲惫。
天桥下乞讨的流浪汉,曾经也是某个公司的职员。
公园里发呆的中年人,刚刚被裁员,不敢回家。
他们都是被这个社会抛弃的人。
但他们也可以成为——
改变这个社会的人。
只要有人告诉他们真相——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只要有人组织他们——让散沙凝聚成拳头。
只要有人点燃那第一颗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轻声念着,脚步加快。
还有很多书要读。
还有很多人要见。
还有很多事要做。
总要有人开始。
就从这里。
就从现在。
就从——
一个戴着眼镜的普通高中生开始。
夜晚十点。
新二的公寓。
桌上摊开着刚买的书,红色的封面在台灯下泛着光,像是在呼吸。
薰在婴儿床里安睡,小手握成拳头,呼吸均匀而平静。
神永新二泡了杯咖啡,坐下来。
开始读。
一页,两页,三页……
……需要军队,需要统一战线。“
组织,先锋队,思想的载体。
军队——力量,武装,保卫的手段。
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不是高高在上地指挥。
而是深入群众,了解他们的痛苦,表达他们的诉求,然后再回到群众中去,组织他们,动员他们。
“敢于斗争,敢于胜利。”
不是等待。
不是祈祷。
是战斗。
凌晨三点。
他合上书,站起身,走到窗前。
东京的夜景在眼前展开——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座不夜城,一座永不睡眠的城市。
但他看到的不是繁华。
是千万个人,在便利店打工到深夜,为了几千日元的时薪出卖健康。
是千万个人的母亲,在俱乐部陪笑,在酒精和香烟中出卖尊严。
是千万个人,在愤怒中迷失方向,不知道该恨谁,该怎么办。
是千万个人,在绝望中麻木,选择放弃,选择接受。
他们都是柴火。
干燥的柴火。
堆积如山的柴火。
只等一颗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轻声念着,手按在窗玻璃上。
玻璃很冷,但他的手很热。
明天,他会回到学校。
回到那个压抑的教室。
但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
而是作为一颗火种。
他会开始组织。
从最被欺负的学生开始。
从最绝望的人开始。
教他们看清敌人。
教他们团结起来。
教他们,改变不会从天而降。
只能靠自己争取。
这会很难。
这会很危险。
这会很漫长。
但——
总要有人开始。
总要有人点燃第一颗火星。
窗外,东京的灯火闪烁。
像是无数颗星星。
等待被点燃。
等待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