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嫔耳尖听见这句,亦是吃惊,随即也是了然一笑。
“贵妃也知道这一句诗么?这是从前柔则她最爱呢喃的,既然娘娘念出来,想必自然也懂得这首诗的意境。‘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一个‘愁’字,一个‘病’字,便足以证明嫔妾所言非虚。”
陵容到此刻方能恍然大悟,皇上的万千宠爱,为何她还独爱这样愁苦的诗词呢?
若非心中苦痛得无人诉说,无处排解,断然不会如此。
不由得道:“这首诗,是诗人躲避战乱之时而作的,一身孤苦,冬日里连作伴的梅花都那样凄清,也只能祈祷无情的北风能有情,不再让他饱受摧残了。”
陵容不知,那样一个高洁如明月的先皇后,她心里竟然是这样的煎熬苦痛,她竟然会……
裕嫔未免幽幽道:“后来,那小将得知未婚妻已嫁的消息,回京逗留数月后,便主动请缨出征,从此沙场无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马革裹尸,先皇后便连这首诗,都不再念了……”
说着,她似乎心有触动,一时都不忍再开口。
若说见者流泪,便是闻者也要伤心,更遑论“情”与“自由”最为难以得到的陵容了。
物伤其类,难免凄然。
默了一阵,似乎是喧闹的蝉鸣提醒着她们,眼下已经是几乎三十年后了。
裕嫔抬起眼来,继续缓缓道:“她既然不是心甘情愿,但皇命难违,入府后便多郁郁,更无心与妃妾争斗,索性将中馈都交由宜修去打理应付,似乎是宽容大度,可她心里焉能不恨?”
她的眼神幽暗,不知到底是在说谁。
“那小将多年征战,是他自请,背后却也有皇上和宜修的共同功劳,先皇后是人,焉能不恨?小将的死讯是过了很久才传回京城的,那夜她恨极,可天一亮,她又能如何呢?直到——那个大雨如注的夜晚。”
裕嫔的心提了起来,连陵容也是。
“好大的风雨,刮得红灯笼像鬼灯一样,大阿哥一生下就体弱,发热病重,府医看遍了也没有法子,就连宫里的太医都来了好几拨,都是束手无策,最后,太医走了,宜修的救命稻草落在了府医头上。”
她的喉间咽了咽,似乎那个夜晚过了三十年依旧这样可怖,让她不由得下意识微微喘着粗气。
“这时候,柔则忽然就告诉了皇上,她有了身孕,所有的府医就都围在了她的床前……大阿哥,便夭折在了那个漆黑的雨夜……宜修大受打击,可三日后,皇上却要她振作,时时侍奉在柔则的身畔,因为,他气宜修,觉得她是自作自受,害惨了大阿哥。”
陵容听得心惊肉跳,或许,人心比那场风雨更加可怖。
裕嫔换了一口气,抬手用尾指的护甲轻轻刮弄着那娇嫩的荷花,心绪渐渐平复。
“我知道,宜修一定在那个夜里就疯了,可是她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柔则在被赐婚的那一日也早就疯了!我不知道那晚柔则是不是故意的,可我知道,她恨极了!”
裕嫔闭一闭眼,飞快拨弄佛珠。
“皇上让宜修伺候在她身前,太后劝过,我也劝过,她从来不放在心上,任凭宜修暗中做那些手脚。或许在她死后我才明白,她或许在忏悔,因为她的仇恨,让一个母亲发狂,即便那是她的被伤害后的报复,即便,大阿哥早就被宣判没得救了……”
说到这,陵容不禁想起了宜修给自己那个得子妙方,难怪她自大阿哥之后就没得生养,更难怪大阿哥会一病就夭折,皇上会在大阿哥夭折的时候对她那么冷漠无情。
皇上,也知道宜修用了那药了吧?
裕嫔却没有提这件事,只是继续说。
“自她公布有孕之后,宜修便四处做说客,收服了侧福晋苗氏和庶福晋甘氏,让她们以下犯上冒犯柔则,柔则从不愿与她们计较,可偏偏宜修把那小将的事告诉了她们,她们还说出来了,柔则痛极怒极责罚,结果,却是又害得人掉了一个孩子!”
陵容唏嘘:“她本就后悔,只怕这侧福晋的孩子没有之后会更加惊惶自责,所以抑郁成疾?”
“是啊,从此她的身子就更不好了,或许,她早就不想活了,撑着不自尽是为了家人和腹中的孩子,即便宜修不害她,她也不会想活过生产。”
裕嫔哀伤不已:“自戕大过,她不能连累家族,可死于难产却可以追念,还是莫大的荣光。那时候我不过十七岁,看了真是害怕极了,过了许多年,才敢有孕产子。”
陵容默默接着道:“本宫明白了,最终她们母子俱亡,太后便出面力挽狂澜,扶持了宜修为嫡福晋,又让她成了皇后。”
裕嫔抬眼:“所以,她不是个善良至极的完人,她也会爱、会恨,恨极了去报复,去杀人诛心,气急了也会反击。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她的善良,她自己想要的都得不到,就在力所能及之内成全所有人,她说这样心里就能高兴些。可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是逼死她自己的凶手。”
说着,裕嫔眼中忍不住有几分泪光,却堪堪忍住。
“她与人为善,争的妻妾她让着,甚至她根本就不在意。不争的人如当年的嫔妾,被人欺负了,她却从不袖手旁观,定然是护着的。贵妃娘娘,这样的女人,哪个受她庇护的人能说她不好?当年,我又怎能不视她为神女,知道了这些事后又怎么不同情惋惜她?”
“人之常情。”
陵容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目光自然永远还在当下。
“皇上,知道她的恨么?”
裕嫔冷笑:“一厢情愿的爱,皇上根本懒得去知道,更也不想知道。他只要知道自己爱她,觉得她也深爱自己也就是了。他觉得,那小将一死,就什么都万无一失了。”
陵容不合时宜地失笑,心底不由得想,皇上还真是太后的好儿子,一样地喜欢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
“就像那供奉,皇上觉得与先皇后阴阳两隔,对方多么舍不得她,就连如今有怨念,都觉得是先皇后伤心被困在王府不能陪伴他,而非是恨极了死后都不能解脱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