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苏玄在昏沉中感到身体不断下沉。
吞天剑已经收进体内,九道青铜锁链自发缠绕住他的手腕,将一缕缕生机渡入心脉。
“哗——”
破水声忽然在头顶响起,模糊的视线里,一团青灰色影子如同游鱼般逼近。
“呀!这里有人!”
清脆的童音穿透海水,苏玄感觉衣领被人揪住。
那人力气小得可怜,拖拽他的动作却异常固执。
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飘荡在碧波中的麻花辫,辫梢系着的贝壳折射着细碎阳光。
潮湿的木屋弥漫着鱼腥味,苏玄在剧痛中醒来。
“别动别动!伤口要裂开了!”
带着海盐气息的小手按住他肩膀,映入眼帘的是张晒成小麦色的圆脸。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粗布衣裳打着补丁,发间别着半片鱼骨簪,正踮脚往他胸口敷药膏,那药膏混着碾碎的海藻与珍珠粉,泛着幽幽蓝光。
“阿爹说这种银月藻能生肌......”
她突然对上苏玄睁开的眼睛,吓得后退半步,陶碗\"当啷\"摔在木地板上,“你、你醒啦?”
苏玄撑起身子,万劫不灭体自发流转,皮肤下的暗金纹路若隐若现。
他低头看去,胸腹间狰狞的剑伤竟已结痂,只是体内灵力依旧枯竭如荒漠。
“你昏迷三天了。”
少女蹲下身收拾碎片,麻花辫垂到胸前,“我在珊瑚礁捡到你的,当时好多铁线鲨围着......”
“多谢。”
苏玄嗓音沙哑,这才注意到屋内景象。
藤条编织的墙壁挂着渔网,墙角堆满晒干的海带,窗台上摆着用鲨鱼牙串成的风铃。
最醒目的是屋梁悬挂的青铜铃铛!
少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阿爹留下的镇海铃,风暴来时会响。”
她将热腾腾的鱼汤塞进苏玄手中,“我叫阿呆,你呢?”
汤里浮着晶莹的贝肉,苏玄握紧陶碗。
自记事起,就无人为他煮过羹汤。
“苏玄。”
潮汐涨落七次后,苏玄已能下床行走。
每日晨光初露时,阿呆会背着藤篓去赶海。
她总把最肥美的紫胆海参留给他补身,自己啃着晒干的鱿鱼须。
黄昏时分,少女赤脚坐在码头修补渔网,脚踝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看好了!这叫七星撒网!”
这日暴雨将至,阿呆站在船头演示渔家绝技。
她手腕轻抖,渔网在空中绽成浑圆,精准罩住翻涌的鱼群。
巨浪突然掀起,小舟如落叶般颠簸,她却像黏在甲板上似的,腰肢扭动间卸去千钧之力。
苏玄倚在桅杆旁,眸中闪过异色。
少女看似毫无修为,但这身法竟暗合天道韵律。
“接住!”
阿呆突然甩来一条金鳞鲷,见他轻松接住,笑得露出虎牙,“今晚煮鲷鱼粥!”
深夜,苏玄凝视掌心逐渐愈合的伤口。
混沌剑经在经脉中缓慢复苏,却始终无法调动灵力。
这时,木门吱呀轻响,阿呆抱着苇席溜进来。
“要起风暴了。”
她挨着苏玄躺下,指间缠绕镇海铃的穗子,“小时候怕打雷,阿爹就给我讲故事......”
惊雷炸响的瞬间,苏玄感觉衣袖被攥紧。
少女蜷缩成虾米状,却还强撑着笑:“你、你别怕啊,镇海铃响三次就没事了......”
“苏玄,我给你讲故事吧…”
她侧过脸,冲苏玄笑了笑,“你想听吗?”
窗外雷光闪烁,映得苏玄眉目冷峻,但他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
阿呆立刻来了精神,裹紧粗布毯子,声音轻快起来:“那我给你讲'海娘子'的故事!”
\"很久以前,海边有个渔夫,每天出海打鱼,却总是空手而归。\"
\"有一天,他在礁石边救了一条受伤的白鱼。那鱼鳞片像月光一样漂亮,眼睛像是会说话。\"
\"渔夫把鱼带回家,养在水缸里。第二天醒来,水缸边坐着个穿白衣的姑娘,正在给他补破了的渔网。\"
阿呆讲到这里,突然停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猜那姑娘是谁?”
苏玄摇头。
“就是那条白鱼变的呀!”
她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她是海里的仙子,被恶蛟所伤,才变成鱼的样子。”
窗外雷声轰隆,阿呆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继续讲下去。
“海娘子为了报恩,就嫁给渔夫啦。她手指碰到渔网,网眼就会发光,鱼儿自己往里跳,她对着空水缸唱歌,缸里就会涌出清泉。”
“可是好景不长——”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阿呆突然黯淡的小脸。
“恶蛟找上门来,要抓走海娘子。渔夫拼命阻拦,被蛟尾扫进海里。海娘子哭啊哭,眼泪化成珍珠,珍珠又变成利剑......”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手指揪紧了穗子。
“后来呢?”苏玄问。
阿呆眨了眨眼:“后来海娘子用珍珠剑斩了恶蛟,可是渔夫......再也找不到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屋外恰好响起第三声雷鸣。
镇海铃\"叮铃\"晃动,仿佛在应和故事的结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阿呆突然笑起来:“其实还有个版本!”
“嗯?”
“阿爹说,渔夫变成了一只海鸥,每天绕着礁石飞。海娘子就住在礁石下的水晶宫里,他们虽然不能在一起,但永远都能看见对方。”
她裹着毯子滚了半圈,仰面看着房梁:“我觉得这个结局比较好,你说呢?”
苏玄没有回答。
屋外雨声渐密,浪涛拍岸的声响如同某种巨兽的呼吸。
阿呆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苏玄......”她迷迷糊糊地嘟囔,“要是你哪天要走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绵长。
她的手指还勾着镇海铃的穗子,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苏玄静静注视着她,伸手将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风雨声中,木屋像一叶小舟漂浮在黑夜的海上。
七日后,苏玄跟着阿呆潜入海底。
少女如人鱼般穿梭在珊瑚丛中,腰间系着的荧光石照亮方圆丈许。
忽然,她指向某处岩缝,兴奋地比划手势,苏玄游近看去,瞳孔骤缩。
阿呆径直游过去,从岩缝掏出一窝发光的玉螺。
她转身献宝似的捧给他看,气泡从唇边咕噜噜升起,杏眼弯成月牙。
当晚,苏玄站在潮汐没过脚踝的沙滩上。
阿呆在篝火旁烤牡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海风送来她断断续续的嘀咕:“明天去西礁......那里有漂亮的砗磲壳......”
“你怎么不爱说话呀…”
少女转过头,火光为她的轮廓镀上金边:“苏玄?来吃牡蛎呀!”
海浪温柔舔舐着沙滩,镇海铃在风中轻响。
苏玄深吸一大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最终沉默地走向那团温暖的火光。
晨雾还未散尽时,阿呆就背着藤篓在门外跳脚:“苏玄!再不出门潮水要涨啦!”
苏玄推开门,看见少女发梢沾着露水,粗布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得发红的小腿。
她踮着脚往他手里塞了个温热的油纸包:“路上吃的鱼饼!”
咸香在舌尖化开,苏玄咀嚼的动作顿了顿。
这味道竟与幼时母亲做的灵鱼脍有三分相似。
“西礁的砗磲壳会发光哦。”
阿呆蹦跳着引路,腰间银铃叮咚作响,“去年捡到个巴掌大的,换了三斗米呢!”
碎石小径渐渐没入沙滩,阿呆突然转身倒退着走,海风扬起她毛躁的麻花辫:“你怎么总不说话?是不是嫌我话多?”
苏玄摇头,视线扫过她沾沙的脚趾。
少女的快乐简单得像浪尖的泡沫,而他背负的因果太沉,沉到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你笑一个!”
阿呆突然凑近,手指戳着自己嘴角往上提,“像这样——”
海鸟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苏玄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换来少女夸张的惊叹:“哇!你脸上原来会动啊!”
正午的太阳把礁石晒得发烫,阿呆蹲在浅水处,裙摆漂在水面像朵蓝蘑菇。
她突然\"哗啦\"一声举起个砗磲壳:“看!彩虹!”
阳光穿透贝壳内壁,在苏玄衣襟投下七彩光斑。
少女献宝似的把贝壳贴到他眼前:“对着光能看到海浪的纹路,阿爹说这是大海写的诗...”
温热的贝壳还带着她的体温。苏玄凝视那些天然纹路,忽然发现其中暗合某种剑势走向。
混沌剑经在气海微微震颤,九道青铜锁链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嗡鸣。
“那边还有更大的!”
阿呆拽着他袖子往深水区走,海水渐渐漫过腰际,“我憋气可厉害啦,给你表演——”
她突然扎进水里,麻花辫像鱼尾般一闪而逝。
苏玄下意识上前半步,怕她出现意外…
三十息、五十息...当数到七十息时,海面\"哗啦\"破开,阿呆高举着个脸盆大的砗磲冒出水面,贝壳里竟蜷着只通体莹白的小章鱼。
“是月光章鱼!”
她惊喜地轻呼,任由小生物缠上手腕,“它们只住在最干净的砗磲里...”
苏玄凝视这一幕,少女与章鱼鼻尖对鼻尖,睫毛上水珠滚落,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碧海青天。
某种难以名状的道韵在胸中涌动,比剑意更柔软,比法则更鲜活。
日头西斜时,阿呆坐在礁石上晾脚丫。
她正用鱼线把贝壳串成风铃,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
苏玄突然开口:“为什么救我?”
“嗯?”阿呆咬着鱼线抬头,“因为你躺在那里呀。”
这个答案简单得让苏玄怔住。
少女继续埋头打结:“阿爹说,遇到搁浅的海星要扔回海里,遇到受伤的海鸟要帮它包扎...”
她突然举起半成品风铃,“送你!”
贝壳相互碰撞,发出空灵的声响。
苏玄接过时,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拉渔网磨出的痕迹。
“其实...”
阿呆踢着水花,\"你第一天醒来时我吓死了。”
“眼睛黑沉沉的,像要把人吸进去...”她突然指向远方,“快看!”
海天交界处,落日将云层染成金红。
浪涛在礁石上撞碎成万千金珠,又化作白沫退去。
阿呆的侧脸沐在霞光里,瞳孔中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苏玄忽然听见体内传来\"咔\"的轻响。
仿佛冰层破裂,又似种子破土。
枯竭已久的灵力突然自行流转,混沌剑经文字在经脉中亮起璀璨金光。
没有雷劫,没有异象,半步道主的桎梏就在这平凡一刻悄然消融。
“苏玄?”
阿呆疑惑地碰碰他手臂,“你眼睛在发光...”
他这才惊觉失态,修为突破本该惊天动地,此刻却温顺得像退潮时的浪花,连缠绕吞天剑的青铜锁链都安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