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匡推开旧屋木门时,腐草混着门框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暮色从破窗斜切而入,在墙角织出蛛网般的光影,孙广池蜷缩在阴影里,肩头还搭着池匡昨日留下的狐裘,却一动不动。
“广池?” 池匡的靴底碾碎一枚琉璃珠,那是孙广池藏在枕头下的玩意儿。他踉跄着扑过去,触到少年后颈时,指尖猛地缩了回来。
孙广池的体温早已散尽,尸身僵硬如冰。
孙广池的右手攥成拳头,指甲缝里嵌着半片衣角,布料上染着幽蓝狼毒。
池匡认得这是江宴的劲装布料,喉头忽然泛起腥甜。一柄短匕顷刻便从身后捅穿了他的脏腑。
“为什么?” 池匡的声音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想起江宴递来的解药包,想起对方昨夜说 “仙子特许你们出城” 时避开的眼神。
江宴轻笑,靴底碾过琉璃珠的碎屑,清脆的碎裂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残忍,“你以为妖艳仙子会放过知道太多的棋子?” 他抬手甩来一个小包。
那小包骨碌碌滚到池匡脚边,那是那包七日蛊解药,封口处的蜡丸完好无损。
池匡忽然想起孙广池尸身的姿势,那是挣扎着想要触碰窗台的模样。窗台上有抓痕,五道指印深深嵌入木缝,却没来得及留下任何字迹。
他明白了,少年根本没服下解药,而是在毒发前试图逃跑,却被江宴截杀在此。
“他没吃解药。” 池匡的指尖抠进孙广池掌心,那里有枚刻着 “池” 字的骰子,是他十三岁时赢来的战利品,“你们早就打算杀他。”
“聪明得有些迟了。” 江宴的刀狠狠搅动,看着池匡咳出的血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死。”
江宴一脚蹬出,池匡重重撞在墙上,听见自己的肋骨发出不祥的脆响。
他扭头望着孙广池渐渐发青的脸,想起了赌坊里少年总把 “池哥” 挂在嘴边的模样,想起汴河龙舟上飘来的桂花香。
“知道他最后说什么吗?” 江宴俯身,刀尖抵住池匡咽喉,“他说‘别告诉池哥我怕疼’。” 他忽然大笑,笑声里混着哽咽,“多蠢啊,到死还想给你留个好印象。”
池匡的视线渐渐模糊,却在余光里看见孙广池指间的骰子滚向自己,“池” 字被血染红,像极了赌坊里赢钱时的红烛。
他忽然想起孙广池第一次扔骰子赢过自己时的欢呼,想起那声带着奶气的 “池哥”,喉间涌出苦涩的笑。
“杀了我......可以......” 池匡的血滴在孙广池手背,与少年指甲缝里的血混在一起,“但别让他曝尸荒野。”
江宴的刀顿在半空,眼中闪过挣扎。远处传来巡城马的蹄声,他猛地抽刀,用靴底碾灭池匡眼底最后一丝光,“下辈子,别再当棋子。”
旧屋的门在暴雨中轰然关闭时,池匡听见江宴的脚步声渐远。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掌心的骰子塞进孙广池手里,让两枚带血的骰子紧紧贴在一起。
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包括两颗棋子停止跳动的心跳。
游仙舫的灯火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妖艳仙子望着手中的绢帛,用朱砂在 “池匡”和“孙广池”上面画了两个叉,止不住开始狂笑。
而在旧屋的阴影里,两枚带血的骰子静静躺在少年掌心,一枚刻着苍劲的 “池”,一枚刻着娟秀的 “池”,像是隔着银河无法触碰的双星。
那年东京汴梁的朱雀街上来了两个辽国客卿。
为首的贵公子腰佩羊脂玉连环,袖口绣着展翅海东青,正是辽国南院枢密使次子江垚,身后跟着的少年身形纤细,眉若远黛,虽是男子却生得比女儿家还要秀美三分,正是他的孪生弟弟江宴。
这对来自塞北的兄弟,据说是因为家族卷入王室内斗而流亡中原,虽身着汉家衣冠,腰间却始终悬着刻有契丹文的银错刀。
江垚生得鹰目隆鼻,自带草原贵族的剽悍之气,偏生对汴京游仙坊的花魁情有独钟。
那花魁轻绡覆面,仅凭一曲胡笳十八拍便令他魂牵梦绕,从此每日带着西域琉璃盏、契丹暖玉等珍奇器物造访,连茶汤都要按辽国习俗用银壶煮沸三遍。
而江宴总在兄长身后垂眸相随,将那份从草原便滋生的情愫藏在契丹文写就的手札里,他如何敢说,自小跟着兄长习骑射、学汉文,早已将对方的身影刻进骨血。
那日游仙坊传来琵琶断弦之声,江垚踢翻鎏金香炉,震得案上茶汤四溅。
原来花魁竟在月洞门后与穷书生私订终身,江垚胸中怒火翻腾,那叫于芷鹤的书生握笔的手,分明比女人的手还要纤细,自己才是配得上花魁的男人,凭什么!
\"草原狼从不会让猎物从爪下溜走。\" 他用契丹语低咒着,腰间银错刀划破屏风,惊起满室香粉。
当随从将于芷鹤的青衫撕碎在汴河岸边时,江宴看见兄长眼中翻涌的,是当年在辽国雪原猎杀孤狼时的狠戾。
浊浪吞噬书生的瞬间,那花魁望着江面冷笑:\"你们辽国贵族总以为金银能买下人心,可笑却从不知道 ' 情为何物 ',这就是人与猪狗的区别!\"
话音未落,竟抱着焦尾琴跳入漩涡,琴弦在落水时发出的悲鸣,像极了辽国老妈妈哄孩子的摇篮曲。
江垚的银错刀 \"当啷\" 落地,在青石板上刻出一道深痕,如同他此刻破碎的魂魄。
三日后,江宴在兄长的妆阁外听见螺子黛碾碎的声音。
推开门只见明黄铜镜前,江垚正用胭脂在眼角画着辽国图腾,鸦青长发上别着花魁生前最爱的玉簪花,口中用契丹语哼着走了调的胡笳曲。
\"阿弟你看,这胭脂比咱们辽国的朱砂还要红呢。\" 他转头时胭脂蹭到衣领,像极了汴河河面上未干的血迹。
江宴攥紧手中的契丹手札,指节泛白。
他知道兄长再也不是那个在草原上纵马射大雕的少年,但像汴河的水,永远冲不走那段纠缠着汉辽风情的情殇,他对哥哥的爱也永远深埋心底。
窗外传来卖杏花的汴京小调,混着远处辽国商队的驼铃声,在暮春的风沙里,将这段错乱的情缘,永远埋进了历史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