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红柳滩。
狂风裹挟着沙砾,似千万只利爪撕扯着赤色大地。红柳在风中疯狂摇曳,发出扭动挣扎的簌簌声响。
临时营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篷布缝隙间漏进的沙砾在烛光中狂舞。
帐内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压抑的沉默中,唯有烛芯在狂风撕扯下发出濒死的“噼啪”声。
木桌旁,野利部代表额间青筋暴起,白兰长老九曲牦牛角杖敲击地面的闷响,与木征指节叩击桌面的脆响,在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再加上戴着狰狞面具静立一旁的赵勾什,烛火投在四张面孔上的光影,时而拉长成鬼魅般的轮廓,时而缩成一团模糊的暗影。
木征忽地猛拍木桌,杯盏碎裂的脆响惊得烛火剧烈摇曳。飞溅的茶水在桌案上蜿蜒如暗红的血渍,“你们野利部与西夏暗中勾结,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如今证据确凿,别再狡辩,快把野利铎曩交出来!”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便是梁皇后给野利部的密令,你们的首领窃密杀人,瓜分河州的意图,都写的清清楚楚!”木征将信笺重重摔在案上,羊皮纸在风中卷起边角,发出凄厉的呜咽。
野利部代表魁梧身躯猛地绷直,砂砾扑打在他黧黑的脸上,却遮不住眼底翻涌的怒涛。他知道这是部族的生死存亡之刻,首领野利铎曩不在,他必须担起责任。
只见他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关节发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在烛光下凝成暗红玛瑙。
他直视着木征,大声回应:“木征,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们野利部一直都在努力求生,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吐蕃的事。所谓的罪证,定是有人蓄意伪造!”
嘶哑的吼声撞上篷布,激得风啸更甚“我们在贺兰山的山谷里艰难求存,还要遭受宋军的袭击,生活本就苦不堪言,哪里还有心思去勾结外敌?而且,我们根本就没见过野利铎曩,自从上次被宋军袭击后,族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四处逃亡,哪里还能知道他的下落!那天,宋军如恶狼般袭来,我们的营帐被烧,牛羊被抢,妇孺们的哭喊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我们怎么可能还去做那些背叛的事!” 说着,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中竟多了些哽咽。
白兰长老缓缓起身,九曲牦牛角杖带着年迈的威严在地面拖出蜿蜒轨迹,每一步都似踏在众人心尖。
“木征首领,” 他苍老的手掌抚过信笺褶皱,“我以白兰部族的名誉担保,野利部在我们这里时,确实未曾有过任何不轨行为。他们与我们的族人一同劳作,一同抵御外敌,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倒是你,仅凭几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纸,就要定他们的罪,这恐怕难以服众。我们吐蕃向来以诚信为本,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怎能轻易冤枉他人?”
烛火忽地剧烈摇晃,光影在四张脸上扭曲成可怖的笑脸。
野利部代表突然抓起信笺,凑近烛火——“呼”的一声,羊皮纸在烈焰中蜷缩成团,火星溅落在他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木征:“今日便烧了这‘证据’,若我野利部真有不忠,自有苍天降罚!”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赵勾什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危险!” 那声音中满是恐惧与急切。他身形暴起,像一道裹着血煞的残影,脚尖将沙地犁出两道沟壑,眨眼间便压向木征。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地下传来沉闷震颤,“轰” 的一声巨响,帐篷中央骤然迸发出撕天裂地的赤红焰浪,瞬息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气浪裹挟着炽热罡风,将牛皮帐篷扯成漫天飞舞的碎片。木屑、沙石混合着焦灼的腥气,化作万千暗器,在空气中发出尖利的啸叫。
赵勾什以脊背为盾,硬生生承受了第一波冲击。
血肉之躯在爆炸中成了破布,殷红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在火光中凝成触目惊心的暗色纹路。他衣袍下摆被气浪掀起又重重拍落,闷哼声湮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里,唯有死死扣住木征咽喉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
野利部代表根本来不及眨眼,瞳孔因惊恐而剧烈收缩成针尖。他试图张嘴呼救,喉咙却像被塞了团燃烧的棉絮,只能挤出半截凄厉的惨叫。被掀飞时,他徒劳地挥舞双臂,五指在虚空里抓出扭曲的残影,最终定格成伸展的姿势——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掌心还残留着谈判时摸过的茶盏余温。
白兰部长老则紧紧握住九曲牦牛角杖,试图凭借这根象征着部族尊严的法杖来抵挡爆炸的威力。
法杖在气浪中迸溅出火星,九曲牦牛角杖尖深深刺入地底,硬生生犁出一道半尺深的沟壑。可他枯瘦的手臂终究抵不过天威,毡帽被掀飞时,花白的长辫在风中狂舞,活像招魂的幡旗。
撞上残破木架的瞬间,法杖脱手而出,在地面砸出沉闷的闷响。他软倒在地,瞳孔里还映着翻滚的火光,嘴唇翕动间,最后的气音消散在风中“这…… 这是怎么回事……”
随后,便没了动静,唯有那顶破旧的毡帽,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悼念着他的离去。
硝烟裹挟着焦土冲天而起,将月光染成血色。满地狼藉间,唯有赵勾什后背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
木征从赵勾什身下挣扎着爬起,血污与尘土在他脸上凝成斑驳的泥痂。发丝被爆炸的气浪撕扯得根根倒竖,如同野草般杂乱。他的瞳孔剧烈震颤着,既有对冲天火光与震耳轰鸣的余悸,又涌动着对眼前人舍命相护的滔天感激。
他颤抖的双手死死扣住赵勾什的肩甲,嘶哑的嗓音裹着哭腔,“赵先生,你我相识不过数日,你为何,为何要为我挡这一劫……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木征…… 我木征该如何是好!”
赵勾什的面具下传来粗重的喘息,暗红色的血珠顺着下颌滴落,在沙地上绽开点点红梅。他挣扎着抬起眼帘,声音如风中残烛般断续。
“木…… 木征首领…… 我…… 我不能让你出事,河州…… 还需要你…… 只有你能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里的百姓……” 话音未落,头颅便重重垂向地面,陷入死寂的昏迷。
木征的嘶吼声裹挟着狂风撕开硝烟,“来人啊!快来人救救赵先生!”
帐外士兵们僵立在满地残骸中,瞳孔中映着焦黑的断木与扭曲的兵器,手脚像是被灌了铅。直到木征再次暴喝,他们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抬起赵勾什,朝着医帐的方向狂奔。
“所有人听令,立刻保护现场!” 一声惊雷在场中炸响,木征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爆炸声和众人的惊呼,传进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木征身旁的亲卫们不在愣神,迅速抽出长刀,将木征紧紧护在中间,鹰目环伺。
“一队负责灭火,不能让火势蔓延扩大!二队去查看伤者,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野利部、白兰部的,都要全力救治!三队在周围警戒,注意有没有可疑人员靠近,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番兵各自领命。
狂风仍在红柳滩上肆虐,卷起半截烧焦的帐篷布在空中翻飞,如同被斩断的魂魄。野利部代表的尸体横陈在血泊中,白兰部长老的断臂仍保持着前探的姿势。
木征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心中五味杂陈。阴谋的阴影在风中游走,他嗅到了焦糊味与血腥气交织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