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瑜当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若是知道,现已是羞红着脸跑了。
这太医说的话,还是她从皇兄那听的,所以记得。
有什么不对么?
萧景渊正黑着一张脸。
景瑜见状,心里打了个突突,她该不会说错什么了吧?可她只是单纯关心一下老师的身体啊!
可萧景渊并不看她,而是凝眸看着沈霜宁。
“你知道的倒是多。”
沈霜宁闻言这才反应过来,她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娘,貌似不该知道这些......
沈霜宁收回放在景瑜嘴上的手,有些讪讪:“念的书比较杂罢了。”
原以为萧景渊还会趁机嘲讽两句,但他只是转过头看着远处,淡淡道:“休息了几日,今天不学新的技巧,就温习之前学过的,先来骑马吧。”
两个女子闻言,便将手里的弓放了回去,待回到马场上时,宫人已经将马匹牵了过去。
景瑜的坐骑还是那匹熟悉的小红棕马,沈霜宁的却换了。
眼前是一匹神骏的黑马,身形较先前那匹明显高大威猛,玄黑的鬃毛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金光,自带一股凛然的英气。
像是一匹战马。
似是看出沈霜宁的疑惑,萧景渊在一旁解惑道:“圣上对伴读的要求较高,你如今骑术既已娴熟,自该舍弃先前那等温顺的小马,换上这等烈性良驹,方能让你施展所学,我也正好借此瞧瞧,这些时日你究竟精进了多少。”
萧景渊说的话,她总要掰成好几半去揣摩,当下便听出了两个意思。
一是宣文帝已然决定要她去面对女真公主;二是她倘若驯服不了眼前这匹马,萧景渊就该笑话她是花架子了。
沈霜宁是不愿在他面前露怯的,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明媚无比。
“那世子可要看好了。”
萧景渊负手在后,静静回望着她,似是陷入一段不可逃离的回忆中,久久未发一言。
眼前的沈霜宁,终究和梦里的不同。
梦里的她像是攀附而生的菟丝花,眉眼间尽是柔软与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一丝雨就能打落。
而眼前的她,却截然不同——脊背挺得笔直,眼底藏着清亮的光,纵然面对陌生的烈马,也不见半分怯懦,反倒透着一股韧劲,叫人移不开目光。
萧景渊望着沈霜宁,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喜欢哪个她?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将他的心撕裂成两半。
一半沉溺于梦中那抹易碎的柔软,另一半却被眼前这束带着锋芒的光牢牢吸引,两般心绪在胸腔里拉扯、碰撞,像有无形的锁链缠绕着肺腑,连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疼。
沈霜宁并不知萧景渊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她依着往日习得的经验,先缓步凑近那匹黑马,低声安抚着确认它此刻的状态尚算平稳,又轻拽缰绳带它踱了两圈,彼此间稍稍熟悉了些。
试探得差不多了,便准备上马。
沈霜宁回头望了眼萧景渊所在的方向,见他正静立在身后数步之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沉地落在这边,并未移开。
她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抬手在马背上轻拍两下,右手稳稳攥紧缰绳,左脚探向马镫——
然而,兴许是宫人疏忽,竟没将马镫调至合适,她整个人悬在半空,两条腿都没能真正踩到受力点。
霎时间失衡的眩晕感涌了上来。
偏生身下的黑马也起了性子,不安地刨着蹄子左右晃动,更让她难以稳住身形,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跌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左脚忽然撞上一个坚实的支撑点,稳稳地承住了她的重量。
沈霜宁借着这股力勉强坐稳,惊魂未定地垂眸看去——竟是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牢牢托住她的靴底,掌心的力度沉稳而有力。
隔着厚厚的靴料,竟也能隐约感受到一丝温热的触感。
沈霜宁的眉心猛地一跳。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触碰足部。
这等肌肤相亲的接触,若非夫妻或至亲,便是大大的僭越,是礼法所不容的。
沈霜宁下意识地想收回脚,可那只托着她的手却纹丝不动,力道反而更紧了些。
“多谢世子,霜宁已经坐稳了。”沈霜宁隐晦出言提醒了一句。
只盼他能顾及周遭目光,赶紧松手,这等姿态若是被人瞧去,指不定要生出多少闲话。
抬眼时,却撞进萧景渊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双眼眸沉沉的,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沈霜宁仿佛被他的视线烫到一般,慌忙移开了目光,心说萧景渊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不成?
语气不免有几分急切和羞恼:“世子快松手。”
纵然两人为夫妻时,他没少触摸,可眼下却是要避嫌的。
恰在此时,景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景渊像是早有察觉,在她身影出现的前一刻,便悄然松开了手,神色也已恢复如常。
景瑜果然一无所见,关切的目光落在沈霜宁脸上:“宁宁,你没事吧?”
方才景瑜都已经上马了,转眸却见沈霜宁情况不对,立即又下来了。
“我没事。”沈霜宁说着,又看了萧景渊一眼。
景瑜看见那明显不合身的马镫,顿时沉了脸,扬声唤来伺候的宫人,“马具都没调好就敢让宁宁用?宁宁若是因你们的疏忽出了意外,本公主饶不了你们!”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奴下次一定注意!”几个宫人慌忙跪地磕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说罢忙起身将马具调整好,便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景瑜还是不大放心,便对萧景渊说道:“我那边有宫人照看,世子便留在这里保护宁宁吧。”
萧景渊颔首,而后才抬头对沈霜宁道:“继续吧。”
沈霜宁见他神色重归淡漠,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的狐疑,定了定神后,便驭马往前走。
这匹唤作“逐风”的黑马,原是驰骋过沙场的战马,只因前几年在战场上受了伤,才被安置在这马场里休养。
虽说养了数年,少了刀光剑影的淬炼,添了几分安逸,可骨子里那股烈性子却半分未减。
都说马儿最是通人性,这逐风许是头一回被这般纤弱的女子驾驭,显然憋着股不乐意,全然不肯配合。
沈霜宁只觉手中缰绳时紧时松,马身也时不时猛地一颠,像是故意要掀翻背上的人。
不过片刻功夫,她额角便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黏住了几缕发丝,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直至现在,她方才意识到府里的踏云多么温顺可爱,是天底下最好的马儿。
先前跟着谢临学骑术时,那小马脾气温和,纵是她偶尔发力不当,也只是乖乖顺着缰绳的力道慢行,谢临还赞她学得快有天赋。
如今想来,多半是沾了踏云性子好的光。
换作这匹烈性子的逐风,莫说驰骋,怕是连顺利上马都难。
沈霜宁紧紧握着缰绳,指节微微发颤,可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子不服输的劲来。
下定决心要驯服身下这匹烈马不可。
好在先前萧景渊有教她如何控马,她也没白学。
当下手腕微沉,借着缰绳的力道巧妙引导,总算没让逐风彻底撒开性子。
萧景渊的目光一刻也未从她身上移开,见她逐渐稳下来,唇边晕开了一抹笑意,似乎也并不是很意外。
沈霜宁虽为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却也是难得能吃苦的性子,又颇为聪慧,只需胆子大些,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连萧景渊都并未意识到,自己那股与有荣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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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个时辰过去。
沈霜宁累得不行,便勒住缰绳停在原地歇脚。
逐风却还不肯安分,时不时甩动着玄黑的鬃毛,还有几分不服气的样子,只是似乎忌惮着什么,勉强老实待着。
沈霜宁倒觉得这马颇有些意思,竟也懂得看人下菜碟。
方才宫人来牵它时,它鼻子里哼哧作响,蹄子刨得地面尘土飞扬,任谁来都不肯顺服。
可先前萧景渊在旁时,不过是远远站着,还未近身。
这匹烈马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脾气,从头到尾乖顺得很,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偏偏轮到自己,沈霜宁分明从那双乌亮的马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不屑。
此刻沈霜宁仍坐在马背上,阿蘅快步而来,伸手将水囊递给她。
“小姐,先下来歇歇吧,出了这么多汗,仔细受了风。”阿蘅劝道。
沈霜宁摇摇头,拍了拍马背:“驯马最忌断断续续。它刚肯松几分劲,若是此刻歇了,先前的力气便都白费了。”
而且她很想知道,若她当真驯服了这匹马,以萧景渊那副刻薄嘴,究竟能吐出怎样的夸赞来?
此时此刻,众人都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溜进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华服少年。
两人手里竟拿着鞭炮。
沈霜宁刚拧开木塞喝了两口,喉间的燥热稍缓,耳畔忽然炸开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尖锐刺耳——竟是鞭炮声。
还未来得及辨别声音来源,身下的逐风已是浑身一僵,紧接着猛地人立而起,鬃毛倒竖,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嘶鸣!
沈霜宁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缰绳想去安抚。
手里的水囊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泼洒出来,瞬间浸湿了一片尘土。
众人具是一惊!
变故发生得太快,眼看逐风前蹄悬空,就要挣脱控制撒蹄狂奔。
一道身影如疾风般掠来。
沈霜宁只觉身后一沉,有人翻身稳稳坐了上来,紧接着一双长手从两侧伸过,牢牢握住了她身前的缰绳。
掌心的力道沉稳得惊人。
“交给我。”
萧景渊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热气拂过耳廓,竟让她莫名安定了几分。
被骤然收紧的缰绳勒住,逐风愈发焦躁,高高扬起前蹄奋力嘶鸣,整个马身几乎直立起来。
沈霜宁猝不及防,后背不受控制地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
她惊得下意识闭上眼,指尖冰凉。
下一刻,逐风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四蹄一蹬,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