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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廷儒跪伏于地,肩膀耸动,久久不愿起来。

这一刻,他的感激与悔恨,并非全然作伪。

朱启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刀,仿佛要透过这副皮囊,看清其下沸腾的灵魂。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周卿,朕信你之才,但难测你之心。黑龙江经略使,开疆拓土,位同督抚,非比寻常。需有一位监军,代朕耳目,与你同行。”

周延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伏在地上的身躯微微一僵。

监军!

这是悬在每一位边臣督抚头顶的利剑。

不知陛下会派哪位勋贵或内官来钳制自己?

是朝中清流,还是皇室亲信?

然而,朱启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遭五雷轰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大伴,”皇帝对王承恩吩咐道,“去诏狱,把高起潜提出来。”

高……高起潜?!

周延儒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极致收缩。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那个曾与他一同构陷陛下、一同在诏狱中咒骂度日的阉奴高起潜?!

他们二人,是旧日同党,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彼此知晓对方最多阴私丑事的“知己”!

陛下为何……

为何要将他们两个罪孽最深、关系最紧密的人,一同派往边疆?

这绝非简单的放虎归山,这分明是……

朱启明将周延儒那无法掩饰的惊骇尽收眼底,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终于落下了那着早已算计好的、惊世骇俗的棋子,正欣赏着对手瞬间崩溃的神情。

“很意外?”

朱启明轻笑一声,

“你二人,曾沉瀣一气,玩弄权术于股掌,堪称‘珠联璧合’。如今,朕就再给你们一次‘珠联璧合’的机会。”

他站起身,玄色的袍角掠过御阶,走到周延儒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他的脸:

“此去极北,天高皇帝远。你们是选择重操旧业,在朕看不见的地方继续你们的‘默契’,然后被朕留在你军中的‘钉子’一举拿下,数罪并罚,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洗心革面,用你们那点见不得光的聪明才智,互相监督,互相证明,真正为大明,也为你们自己,在那片不毛之地,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

朱启明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压迫感,犹如恶魔的低语:

“周先生,你是个聪明人。高起潜的命,和你周延儒的命,从现在起,就拴在一起了。他若有不轨,你难逃干系;你若有异动,他第一个要清理的,或许就是你。你们……好自为之。”

周延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明白了,陛下这不是在用他们,这是在熬炼他们!

用那极北的苦寒,用那渺茫的生机,用他们彼此之间最脆弱的“信任”,作为熔炉和砧板,要将他们这两个曾经的“毒瘤”彻底重塑,或者……彻底毁灭。

“臣……明白了。”

周延儒的声音干涩无比,再次深深伏地,

“臣,叩谢陛下天恩!”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退出武英殿的,只觉得脚步虚浮,脑海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反复回荡着皇帝那冰冷的话语和莫测的眼神。

约莫一炷香后,武英殿那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两个身材壮硕的净军太监,拖拽着一个软绵绵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带着诏狱特有潮霉气的旧宦官袍子,空落落地挂在形销骨立的身架上。

花白的头发虬结在一起,露出的手腕上,还能看到在狱中冻疮愈合后留下的深紫色瘢痕。

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泛着青紫色,正是昔日显赫一时、如今已在诏狱中熬了一年多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高起潜。

一年的牢狱之灾,早已磨掉了他所有的精气神,磨平了他在宫里养出的那点“体面”。

此刻的他,更像是一条在阴沟里挣扎求存、见了光就会瑟瑟发抖的老狗。

他被带到御阶之下,那熟悉的龙涎香气味扑面而来,却只让他感到无边的恐惧。

支撑身体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御座上的人,只是凭借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了几步,如同一摊烂泥般匍匐在朱启明的脚下,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发出“咚咚”的闷响。

“皇爷!奴婢……奴婢高起潜,叩见皇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尖细的嗓音扭曲变形,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听起来凄厉又可怜。

朱启明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脚下这个曾经试图构陷自己、如今却卑微如尘土的阉奴。

暖阁内寂静无声,唯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高起潜那粗重、恐惧的喘息声。

这死寂的沉默,比任何廷杖和诏狱的酷刑都更令高起潜恐惧。

他感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正在一寸寸地凌迟着他的灵魂。

完了……全完了……皇爷终究是想起奴婢这个该死的罪人了……这是要亲自处置我吗?

诏狱……那暗无天日的诏狱……老鼠啃咬脚趾的滋味……我不要回去!我不要死啊!

早知道……早知道朱督师是……是复活的先帝爷显灵啊!

当时是猪油蒙了心,是被周延儒那杀才蛊惑了啊!

要是早知道有今日,给咱家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构陷于他啊!

巨大的悔恨与恐惧,让他几乎要窒息。

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糊了一脸,可谓丑陋不堪。

他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扑,双臂死死抱住了朱启明蹬着玄色皮靴的脚,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忏悔。

“皇爷!开恩啊皇爷!奴婢糊涂!奴婢该死!奴婢不是人!呜呜呜……”

他嚎啕大哭,声音嘶哑,

“奴婢当年是瞎了狗眼,被鬼迷了心窍啊!要是早知道……早知道皇爷您是真龙归位,奴婢就算立时死了,也不敢对皇爷有半分不敬的念头啊!皇爷!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奴婢愿意给皇爷当牛做马,生生世世……呜呜呜……”

他哭得情真意切,那不仅仅是表演,更多的是劫后余生般的恐惧和对过往愚蠢行径的追悔莫及。

他双手颤抖,紧紧抱着皇帝大腿,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朱启明的靴面。

朱启明心里一阵腻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有立刻踢开他。

他就这样任由高起潜抱着自己的脚,如同看着一场荒诞的戏剧。

直到高起潜的哭声稍歇,只剩下压抑的抽泣,他才缓缓开口:

“哭够了?”

朱启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朕现在,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不用回去那诏狱的机会。”

高起潜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朕已任命周延儒为黑龙江经略使,前往极北之地,重建奴儿干都司。”

朱启明盯着他,一字一顿,

“而你,高起潜,朕命你为黑龙江监军太监,与他……同往。”

周延儒?黑龙江?监军?

高起潜的脑子再次“嗡”的一声,巨大的信息量让他一时无法处理。

周延儒也被放出来了?

还要一起去那传说中冻掉耳朵的鬼地方?

“你与周延儒,是旧识了!此去,你给朕牢牢记住你的本分!一应粮秣物资、人员调动、与朝廷文书往来,皆需经你之手,详加勘合,按时呈报!朕要你盯着的,不只是那里的部落蛮夷,更是你那位……故人。”

朱启明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直刺高起潜的心底:

“高起潜,你给朕听清楚了。周延儒若在黑龙江恪尽职守,开拓有功,你,便有举荐、辅佐之功,往日罪责,朕或可酌情宽宥。但他若有不臣之心,或行事不力,而你未能及时察觉、禀报……那么,你与他,便不仅是同僚,更是……同罪!届时,数罪并罚,朕会让你知道,诏狱里的日子,原来也可以是种奢望!”

“同罪”二字,如同惊雷在高起潜耳边炸响!

他彻底明白了!

皇爷这不是在用他,这是在用一道最残酷的枷锁,把他和周延儒死死地锁在了一起!

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必定俱损!

他不仅要看着周延儒,还得盼着周延儒好,甚至得帮着周延儒好!

这哪里是监军,这分明是套在他与周延儒脖子上的绞索,两人谁也别想独活!

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他忍不住再次崩溃。

“皇爷!奴婢……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恪尽职守!一定盯紧周……周经略!不,奴婢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周经略经营奴儿干故地,招抚那些野人女真!

奴婢就是皇爷放在极北之地的一条看门老狗,皇爷让奴婢盯着谁,奴婢就死死盯着谁!绝不敢有负皇爷天恩!绝不敢啊!”

高起潜嚎叫着表忠心,再次“咚咚”地磕起头来,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在他口中,那片土地是模糊而可怕的 “奴儿干”、“极北之地” ,那里的居民是 “野人女真” ,充满了陌生与轻蔑!

“明白就好。”

朱启明终于将自己的脚从他怀中抽了出来,语气淡漠,

“此外,还有一事,你与周延儒需时刻谨记。”朱启明转身,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赫图阿拉更北方的茫茫林海,

“建虏伪贝勒济尔哈朗,并未随皇太极西遁。他在赫图阿拉设下毒计,戕害我大明总兵官尚可喜后,便毁殿北逃,窜入野人女真之地,如今下落不明。”

高起潜的呼吸瞬间窒住,脸上血色褪尽。

济尔哈朗!

这可是建虏核心的贝勒,手握重兵、凶名在外的悍将!

他居然没走,就藏在北边的林子里?!

朱启明:“此獠对朕,对大明,恨意滔天。他熟悉山林,与部分野人女真部落素有勾结。

你二人北上,他便是藏在林海雪原里最毒的那条蛇。朕不管他是想整合诸部东山再起,还是单纯要报复泄愤,他都必定会视你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俯视着抖如筛糠的高起潜,一字一句地命令道:

“将此话,原原本本告知周延儒。告诉他,朕将黑龙江交给他,不仅是让他去招抚教化,更是让他去清剿残敌,拔除祸根!若遇济尔哈朗,能擒则擒,能杀则杀!若因你二人疏忽大意,反被其所趁……那便真是死有余辜,休怪朕言之不预!”

高起潜听得魂飞魄散,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建虏残兵和彪悍的野人从白雪覆盖的林子里冲杀出来。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把头磕得砰砰响:

“奴婢记住了!奴婢一定一字不差地告诉周经略!一定死死盯紧北边!绝……绝不让济尔哈朗那狗贼有可乘之机!皇爷放心,奴婢和周经略,定提着那狗贼的人头回来见您!”

“下去吧。”朱启明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高起潜这次是真的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武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