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八月末,暑气蒸腾,令人烦躁难耐。
而更令人窒息的,是皇帝的召而不见!
被紧急召入京城的毕懋康,与跟随他前来、年方十九却已名满江南的才子方以智,已在安徽会馆滞留了数日,迟迟未等到皇帝的传唤。
也许都感受到了京畿那令人压抑的备战气氛,毕懋康虽然焦躁不安,但也还能忍受得住这难熬的时光。
但年方十九的方以智却受不了这枯燥的日子!
这日午后,方以智实在耐不住会馆的沉闷,拉着须发花白的毕懋康出门闲逛。
“呔!烦躁!毕世伯,整日枯坐,岂不辜负这京华风物?何不去街上走走,或能窥得几分时局动向。”方以智兴致勃勃地鼓动毕懋康。
毕懋康看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拗不过他,加上自己也想去散散心,便一同出了门。
两人信步由缰,来到东城一条较为繁华的街市。
甫一踏入街口,毕懋康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预想中摩肩接踵、人车争道的拥挤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硬却秩序井然的通畅。
街道似乎被刻意清理过,占道的摊贩被规束在两侧划定的区域之内,让出了中间足够车马通行的宽度。
尽管仍有商贩与巡查兵丁低声交涉的场面,但往日顺天府衙役那种颐指气使、动辄勒索的恶习似乎不见踪影。
他的目光掠过青石路面,以往随处可见的瓜皮果核、污水秽物竟也稀少了许多,几个身着灰色号衣、臂缚“环卫”二字的人,正手持长柄扫帚和铁箕,沉默而利落地清扫着零星垃圾。
毕懋康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离京不久,记忆中京城的街衢,尤其是这等繁华之地,无不是人声鼎沸与脏乱不堪并存,何曾有过这般光景?
“巡捕营……环卫司……”他心中默念着这两个颇为陌生的词。
入京前,他只听闻陛下汰撤冗兵,整饬京营,却不知详情。
如今亲眼所见,这些昔日或许只能在京营混日子的“汰兵”,如今虽动作间还透着训练不久的生涩,那带队小旗官喊话也带着几分紧张的嘶哑,但他们确实在执行着“清理占道”、“维持整洁”的新规。
而那些“环卫夫役”,更是前所未闻,竟将清扫街面作为专职!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并非想象中的太平光景。
一队身着崭新号褂、臂缚“巡捕”袖章的兵丁,正在清理占道的摊贩和杂物。
带队的小旗官嗓子喊得有些嘶哑,努力想维持秩序,但效果不彰。
“都让让!都让让!按新规,街道三丈内不许摆摊!说你呢,那挑担的,往边上靠!”
大部分商贩虽不情愿,却也骂骂咧咧地挪动。
唯独一个卖瓜果的壮汉,倚着担子,斜眼瞅着那些兵丁,嘴角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阴阳怪气道:
“哟嗬!瞧瞧,这身皮倒是鲜亮!前几天不还在京营里混吃等死,如今却被李尚书当脓包一样挤出来吗?怎么,换个马甲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爷在这条街卖了十年瓜,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爷们都得给三分薄面,你们这帮‘汰汰兵’,算个什么东西?我呸!”
他声音不小,清晰地传到了那几个巡捕营兵丁耳中。
带队的小旗官脸色瞬间涨红,心中暗骂:娘的,刁民!换以前,腿给你打折!
他身边一个年轻气盛的兵士忍不住,指着那瓜果贩子喝道:“你!嘴里放干净点!我们现在是奉旨办差!”
“奉旨?”那贩子嗤笑一声,混不吝地挺了挺胸,“哟,好大的帽子!老子一不偷二不抢,在这儿卖了十几年瓜,顺天府的爷们都没说啥,你们这帮刚穿上新皮的‘汰汰兵’,倒管得宽!有本事去辽东打建奴啊,在这儿跟我们小老百姓耍什么横?”
“汰汰兵”三个字,瞬间让这些原本就是京营淘汰下来、好不容易才挤进巡捕营的兵丁面色大变。
那年轻兵士血气上涌,一步上前推了那贩子一把:“你找死!”
“哎呦!还敢动手?”那贩子顺势倒地,打滚嚎叫,“巡捕营打人啦!没王法啦!兄弟们,这些废物欺负到咱头上来了!”
他这一喊,几个相熟的闲汉、还有几个本就对清理不满的摊贩立刻围了上来,推搡叫骂,场面瞬间失控。
巡捕营兵丁人数劣势,又不敢真动刀兵,被打得节节后退,号衣都被扯破,狼狈不堪。
毕懋康看得眉头紧锁:“新政不易,积怨爆发,恐生大变!”
方以智却目光锐利:“世伯,您看那小旗,虽败不乱,仍在竭力约束部下,与往日京营溃散之象迥异!陛下整军,似有奇效,只是……火候未至!”
就在此时,孙元化与王徵也闻声赶到。
孙元化见状,深知民变厉害,立刻上前高喝:“住手!统统住手!光天化日,聚众殴斗,尔等都想进顺天府大牢吗?!”
他官威尚存,一声断喝让混乱稍止。
王徵急忙去扶那“倒地”的贩子,却被那贩子反手推开,骂骂咧咧。
那贩子见孙元化一副酸儒模样,更是嚣张,指着他鼻子骂:“哪里来的酸丁,多管闲事!爷今天就跟这帮‘汰汰兵’没完!兄弟们,连这酸丁一块儿……”
话音未落!
“呜——!”
一声低沉、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音,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陡然从长街尽头炸响!
紧接着,是沉重、整齐、如同闷雷滚过青石路面的马蹄声!
所有人,无论是斗殴的双方,还是围观的百姓,乃至孙元化、毕懋康等四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震慑,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长街尽头,烟尘微起。
一队玄甲骑兵如同钢铁洪流,沉默而迅疾地驰来!
他们人数不多,约五百骑,但那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瞬间冰封了整个街面!
队伍最前方,是三骑并辔。
左边一骑,是个铁塔般的巨汉,满脸横肉,目露凶光,手持火铳,腰间挎着一柄夸张的鬼头大刀,正是亲卫营指挥使 李大眼。
右边一骑,竟是一名女子!
她身着剪裁合身的赤色劲装,外罩软甲,青丝高束,眉宇间英气逼人,身姿矫健,腰间别着两把造型奇特的短铳,马鞍旁还挂着一杆带着瞄准镜的长铳。
正是王翠娥。
而居中一骑,更是让所有人瞳孔骤缩!
那人一身玄色织金箭袖戎装,外罩暗龙纹赤绒斗篷,未戴盔,只用一根墨玉簪束发。
他面容年轻,依稀是旧日天启帝的模样,但眉宇间的沉稳,眼神中的深邃,以及周身那股不怒自威、执掌生死的气度,与传闻中那个木匠皇帝判若云泥!
是皇帝!
是那位“死而复生”的再世天启——朱启明!
“陛……陛下……” 不知是谁先颤声喊出,整个街面,从巡捕营兵丁到闹事贩夫,从围观百姓到孙元化等四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垮,呼啦啦跪倒一片,头颅深埋,噤若寒蝉。
毕懋康跪在地上,心脏狂跳。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马背上那道身影。
那是……先帝?
不,绝不是!
先帝绝无此等睥睨之气!
这分明是一头蛰伏的苍龙!
自己那点火器之学,在此等威仪面前,简直如同儿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畏。
孙元化浑身冰凉,伏在地上,不敢直视。
他终于见到了这位“旧主”,心中的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
这绝非他记忆中那位可以揣度的年轻天子!
这冷酷的目光,这无声的威压,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罪孽。
恩师徐光启被捕,恐怕绝非党争那么简单……
他感到自己的信仰和侥幸,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朱启明端坐马上,目光冷漠地扫过一片狼藉的街面,扫过那些跪地发抖的巡捕营兵丁和闹事者,最后,落在了跪在人群前端的孙元化、毕懋康、王徵、方以智四人身上。
嗯,气质不凡,应该是大明的读书人,只是,没啥印象啊。
朱启明对身边的李大眼微微颔首。
李大眼会意,策马上前几步,声如洪钟:“陛下有旨,宣路旁那四位先生,上前问话!”
孙元化、毕懋康四人心中一震,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快步走到御前,再次躬身行礼。
“尔等何人?”朱启明端坐马上,“观尔等气度,非是寻常百姓,为何在此?”
孙元化作为官职最高者,强压心中激动,率先躬身回话:“回禀陛下!臣……原任登莱巡抚,孙元化,奉旨在此候见。”
毕懋康紧随其后,虽罢官在家,气度不减:“老臣毕懋康,奉旨入京,叩见陛下。”
王徵和方以智也依次报名:“微臣王徵。”
“晚生桐城方以智,奉召随毕世伯入京。”
是他们!
朱启明恍然大悟,不由哈哈大笑:
“哈哈哈!原来是孙卿、毕卿、王卿,还有方先生!朕正欲前往张家湾大营,整军经武。竟在此巧遇诸位大才,实乃天意!”
他目光扫过四人,恳切道:“朕久闻诸位先生于火器、机械、格物之学,皆有独到建树。今日既然相遇,何不随朕同往军营?也让朕有机会,当面请教,共商强军兴国之道?”
孙元化、毕懋康四人闻言,心中大石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被赏识、被重用的激动与热切!
“臣等荣幸之至!愿随陛下鞍前马后!”四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振奋。
“前几日,朝中冗务缠身,辽东军报更是堆积如山,朕不得不先理清头绪,定下征伐方略。让诸位先生在京久候,非朕有意怠慢,实是欲待大局稍定,再与诸位静心长谈,请教这强国兴邦的根本之道。”
朱启明目光落在毕懋康和孙元化身上,语意深长地补充道:
“毕竟,沙场争雄,是一时之功;而诸位先生所钻研的格物之学,方是利在千秋、奠定我大明万世基业的根本。朕,岂敢不郑重以待?”
这番话,如暖流淌过,瞬间令四人连日来的焦虑与不安烟消云散。
朱启明含笑点头,随即目光不善地转向那跪在地上的巡捕营小旗官,冷冷道:
“至于尔等!朕设立巡捕营,授尔等权柄,是让你们持律法之剑,守京城秩序!面对此等公然抗法、堵塞御路、惊扰圣驾之徒,岂可优柔寡断,软弱如斯?!”
他马鞭一指那群早已吓瘫的闹事者,声如寒冰:
“全数拿下!押送顺天府,依律严惩!若有胆敢反抗者,以冲撞军驾论,严惩不贷!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胆子,敢在天子脚下撒野!”
“卑职遵旨!谢陛下明训!” 那小旗官精神为之一振,猛地叩首,随即转身,对着手下怒吼:“执行陛下军令!全部锁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