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帅府的议事厅被临时改造成了庆功堂,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混杂在空气里。长条桌上堆着啃光的羊骨,火把将满身血污的将领们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躁动的巨兽。
“诸位!”尉迟雄猛地拍案站起,酒碗里的液体泼出大半,“潼关已下,中原门户大开!高涣那老狗的首级还挂在朱雀门上!这等功业,岂是区区一个‘镇北大将军’的名号配得上的?”他铜铃般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位的张辰身上,“请主公——进位称王!”
“称王!”
“请主公称王!”
吼声如雷炸开,秦山裹着渗血的绷带跟着站起,连素来沉稳的诸葛明也垂手而立,目光如炬。张辰指腹缓缓擦过酒碗粗糙的边沿,冰凉的触感压下喉咙里的灼热。称王?他眼前闪过朱雀门下高涣坠落的扭曲身影,闪过石磊被射成刺猬仍死死抵住闸门的模样,还有父亲张威在诏狱里被铁链穿透琵琶骨的旧日幻影。这王座,从来不是祥云托举,而是白骨堆砌。
“主公!”头发花白的原梁国老臣王甫颤巍巍离席,扑通跪倒,涕泪横流,“不可啊!此乃僭越!天命在梁,玉玺犹存!岂可……”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匣,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天命?”尉迟雄嗤笑一声,佩刀哐当半出鞘,“潼关城头的血还没干呢!老王头,你怀里那玩意儿要真管用,高涣怎么没靠它守住城?”
王甫死死护住木匣:“此乃大梁传国玉玺!受命于天!岂是刀兵可辱……”
“拿过来。”张辰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穿了喧嚣。满堂瞬间死寂。
王甫浑身一抖,惊恐地抬头。张辰已离席,一步步走下主位,玄色战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单调的回响。他的身影被火光拉长,沉甸甸地压向那个跪地的老臣。秦山立刻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毫不费力地掰开王甫痉挛的手指,夺过木匣,恭敬地捧到张辰面前。
匣盖掀开。一方莹白温润的玉玺静静躺在明黄锦缎上,盘龙钮在火光下流转着沉寂的光。缺了一角,用黄金粗糙镶嵌——那是二十年前北狄破雁门时留下的耻辱印记。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玉玺上。前朝余孽们眼中是卑微的祈求,将领们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渴望。
“受命于天?”张辰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龙钮,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金补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它受的是谁的天命?是纵容贾似道构陷忠良、毒杀我父的天?是坐视北狄铁蹄践踏边关、流民易子而食的天?还是眼睁睁看着石磊这样的汉子被万箭穿心、用血肉之躯去堵那吃人闸门的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秦山虎目含泪,死死攥紧了拳头。诸葛明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深潭般的眸光。
张辰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厅堂中央熊熊燃烧的取暖铜盆。火焰噼啪作响,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这样的天命——”他高高举起那方沉重的玉玺,盘龙钮在火光中狰狞欲活,“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腰间佩剑“苍啷”出鞘!一道雪亮的弧光撕裂空气,带着积压了数年的血仇、流亡路上的屈辱、石磊咽气前那声嘶吼的全部力量,狠狠斩落!
“不——!”王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咔嚓!!!”
震耳的碎裂声压过一切!莹白碎片四散激射,如同被炸碎的星辰。那角黄金补丁扭曲着崩飞,叮当一声砸在铜盆边缘,溅起几点火星。温润的玉质瞬间化为狰狞的断口,盘龙身首异处!
整个帅府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碎玉溅落在地砖上的清脆声响,和铜盆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堆曾经象征至高皇权的碎片。王甫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抽气声。
张辰还保持着挥剑劈落的姿势,胸膛微微起伏,剑尖斜指地面,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溅上的酒液,沿着雪亮的剑锋缓缓滑落,滴在最大的一块碎玉上。那碎玉上,残留着半只龙爪,狰狞地伸向虚空。
“自今日起,再无大梁!”张辰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死寂的大厅,带着金石之音,“国号——大夏!年号——昭武!定都——龙兴!”
短暂的死寂后,是火山爆发般的声浪!
“大夏!大夏!大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尉迟雄第一个单膝跪地,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秦山、诸葛明、陆文渊……满堂的将领、谋士、归附的臣子,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跪伏下去。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几乎要掀翻屋顶,无数道炽热的目光汇聚在厅堂中央那个执剑而立的身影上。一个新的时代,以最暴烈决绝的方式,在这堆前朝玉玺的碎片上诞生了。
苏映雪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张辰身侧稍后的位置,她一身素雅的宫装,与这充满血腥和铁锈气息的场面有些格格不入。她的目光并未落在群情激昂的众人身上,而是静静地看着地上那堆碎玉。火光跳跃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没有随众人下跪,只是微微垂首,双手在宽大的袖中交叠。
就在这鼎沸的声浪中,张辰缓缓收剑入鞘。他俯身,准备拾起一块最大的玉玺碎片,作为旧时代彻底终结的见证。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残骸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欢呼淹没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那块最大的碎片侧面,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突然裂开!仿佛玉璧内部精巧的暗格被刚才那惊天一剑的震动所触发。一块折叠得异常整齐、褪色发黄的绢帛,悄无声息地从那缝隙中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张辰沾满灰尘和血渍的战靴旁。
绢帛的材质极为特殊,薄如蝉翼,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柔韧感。边缘已经磨损,泛着陈旧的焦黄。最为刺目的,是它上面裂开的、早已变成暗褐色的斑驳印记——那是干涸的血!
张辰的动作瞬间凝固。狂热的呼喊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世界只剩下他和他脚边那片诡异的血绢。他慢慢蹲下身,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了那片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绢帛。
入手冰凉。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绢帛不大,上面的字迹是工整的小楷,却透着一股仓促和绝望的意味。墨色深沉,但更深的,是字里行间那大片大片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手印!
当张辰的目光落在绢帛末尾,看清那被一个用朱砂狠狠圈住、力透纸背的名字时,他浑身的血液,在震天的“万岁”呼号声中,瞬间冻结!
褪色的黄绢上,字字泣血:
> **朕以血诏,密传后世:**
> **镇北侯张威,豺狼心性,密通北狄,欲裂我山河!**
> **凡我姬氏子孙,见诏当诛此獠,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 **钦此!**
> **景隆十七年 绝笔**
朱砂如血,死死圈住那个他刻入骨髓的名字——**张威**!
父亲?!
那个一生忠耿,最终被扣上叛国通敌罪名,在诏狱受尽酷刑含恨而终的父亲?这道用皇帝之血写就的诏书,这力透纸背的刻骨诅咒…竟是指向父亲?!
张辰捏着血诏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瞬间发白,薄如蝉翼的绢帛几乎被他的指力撕裂。帅府内山呼万岁的声浪依旧震耳欲聋,将领们激动的脸庞在火光中扭曲晃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跪拜的人群,越过熊熊燃烧的铜盆里跳跃的火焰,投向厅堂之外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里,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窥视。属于梁国旧皇室的、属于那些早已腐烂在权力泥沼中的幽灵的、属于某个埋藏得比这道血诏更深更久的秘密的…冰冷而恶毒的眼睛。
新朝初立,万民归心?
他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冰冷的弧度,无声地对着那片黑暗。
好戏,这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