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裹着钱塘江,只余下几艘画舫缀在漆黑的水面上,丝竹声被江风吹得断断续续。其中最大的一艘“醉月舫”灯火通明,三层雕栏画栋的船影倒映在微澜的水中,晃动着破碎的光。
“头儿,摸清了,钥匙在顶楼天字号房,那个叫‘绿腰’的头牌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湿透、只穿着水靠的精瘦汉子从船舷边无声无息地冒出头,抹了把脸上的水,对着贴在船尾阴影里的林红玉低语,气息有些不稳,“娘的,守卫比预想的翻了一倍,暗哨至少三个。”
林红玉没吭声,像一尊凝固在黑暗里的雕像。她那双在微光下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灯火辉煌的顶层。湿透的夜行衣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的线条。左肩昨夜被慕容燕那毒妇的冷箭擦过,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火烧火燎。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狠劲:“翻一倍?那就剁碎了喂鱼!按第二套路子走,老疤带人从水下凿右舷,动静弄大点,把狗引开。哑巴,跟我上顶楼,抢钥匙!”
“是!”老疤和另一个沉默如石的汉子同时应声,像两条大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
几乎就在老疤他们入水的同时,异变陡生!
“咻——噗!”
一声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尖啸从岸边的密林方向暴起!一道乌光,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带着死亡的气息,悍然洞穿了醉月舫三层最外侧包着锦缎的木板墙!木屑混合着碎裂的锦缎残片,在舱内辉煌的灯火中轰然炸开!
“啊——!”女人的尖叫瞬间刺破了靡靡的丝竹。
“敌袭!护住绿腰姑娘!”舱内爆出漕帮守卫惊怒的嘶吼,瞬间乱成一锅滚粥。
林红玉瞳孔骤缩,心猛地沉了下去。那箭矢破空的方向和狠辣,她太熟悉了!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北狄女人!慕容燕!
“操!这疯婆娘也盯上了!”林红玉咒骂一声,再顾不得隐藏,“哑巴,强攻!快!”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双刀出鞘,冰冷的刃光在暗夜里一闪,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借着船身的雕花凸起,手脚并用地向上猛蹿。哑巴紧随其后,沉重的分水刺在船舷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顶楼天字号房内早已一片狼藉。昂贵的波斯地毯被箭矢撕裂,翻倒的矮几,泼洒的酒水,碎裂的瓷片。几个漕帮护卫倒在血泊里,喉咙或心口插着细小的吹箭。一个穿着薄纱、抱着琵琶、吓得花容失色的歌姬被两个粗壮的护卫死死护在墙角。
而就在这混乱的中心,两道鬼魅般的身影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缠斗、碰撞!
一道身影飘忽如烟,正是影子!他几乎融入舱内晃动的阴影里,每一次闪动都避开了对手致命的劈砍,动作简洁到极致,只求速度和方位。他的目标,始终锁定着歌姬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紫檀木琵琶。
他的对手,却带着一股草原烈风的狂野与煞气。慕容燕!一身紧束的玄色夜行衣,勾勒出矫健而充满爆发力的身躯。她手中那柄弧度惊人的雪亮弯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撕裂空气的锐响,刀光如同泼洒的月光,狠辣刁钻,死死封住影子所有可能靠近歌姬的路线。
“又是你这阴沟里的老鼠!”慕容燕声音冰冷,弯刀划出一个诡谲的弧线,直削影子肋下,“钥匙是我的!滚开!”
影子一言不发,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弯刀擦着他肋下的衣料掠过,带起一丝寒意。他右手闪电般探出,三根乌黑的细针无声射向慕容燕面门,左手五指成爪,已如毒蛇般抓向歌姬怀中的琵琶琴颈!
“做梦!”慕容燕头猛地一偏,细针擦着发鬓钉入她身后的雕花木柱,嗡嗡作响。同时她手腕一翻,弯刀回旋,刀背狠狠砸向影子抓向琵琶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缩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僵持瞬间,舱门“轰”的一声巨响,被整个撞飞!
林红玉浑身湿淋淋地闯了进来,双刀在手,杀气腾腾。她一眼就看到了目标——歌姬怀里的琵琶,以及正在死斗的影子和慕容燕。
“狗咬狗?省省吧!”林红玉狞笑一声,根本不管谁是谁,双刀一展,如狂风般卷向歌姬,“琵琶拿来!”
“找死!”慕容燕眼中厉色一闪,竟在逼退影子的同时,反手一刀劈向林红玉攻来的双刀,刀势霸道绝伦。
“铛!”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林红玉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她手臂发麻,本就未愈的左肩伤口剧痛钻心。但她性子里的悍勇被彻底激发,不退反进,左手刀割开慕容燕的弯刀,右手刀毒蛇吐信般直刺慕容燕小腹!嘴里更是破口大骂:“北狄母狼!滚回你的草原吃草去!这江南是老娘的地头!”
慕容燕弯刀回防,格开刺来的刀锋,冷艳的脸上满是煞气:“不知死活的山匪!凭你也配染指火药库?”
影子却趁这二女硬拼一记、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刹那,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倏然从慕容燕刀光的缝隙中滑过,五指如钩,再次抓向那吓得几乎昏厥的歌姬怀中的琵琶!
这一次,他快到了极致!
“哧啦!”
紫檀木琵琶的背板竟被他硬生生撕裂!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纷飞的木屑和断裂的琴弦中,一个形状奇特、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青铜钥匙,赫然暴露在灯火之下!
钥匙!火药库的钥匙!
一瞬间,舱内死斗的三方,六只眼睛同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距离最近的影子手一抄,那冰冷的青铜钥匙已落入他掌心!触手沉重,棱角分明。
“放下!”慕容燕的厉喝和林红玉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慕容燕的弯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直劈影子握钥匙的手臂!刀锋未至,森冷的杀意已刺得皮肤生疼。
林红玉更是凶狠,她完全不顾慕容燕的威胁,双刀一左一右,如同蛟龙剪水,狠辣地绞向影子的腰腹,摆明了就算废了影子也要抢到钥匙!“给老娘拿来!”
前有慕容燕夺命一刀,侧有林红玉双刀绞杀!影子瞬间陷入绝境!
他握着钥匙的手猛地一缩,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以一个完全违反人体常理的姿势向后塌陷,险之又险地让慕容燕的刀锋贴着他的鼻尖划过。同时双脚连环踢出,精准地踹在林红玉双刀的刀面上,发出“铛铛”两声闷响,借力向后急退!
然而,慕容燕岂容他退走?一刀劈空,她手腕一抖,弯刀如同活物般变劈为撩,自下而上斜挑影子咽喉!快!准!狠!北狄郡主的搏杀技艺,狠辣得令人心寒。
影子避无可避!眼看那雪亮的刀尖就要吻上他的喉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船身猛地剧烈一震!仿佛被江底的水怪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爆炸声从下层船舱传来,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可怕声响和无数惊恐绝望的惨叫!整个醉月舫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猛地向右侧倾斜!顶舱内灯火剧烈摇晃,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碎一地,人影站立不稳,东倒西歪。
老疤他们得手了!凿穿了船底,引爆了事先布置的小型炸药!
剧烈的震动让慕容燕那致命一刀瞬间失去了准头,刀尖擦着影子的锁骨划过,带起一串血珠。林红玉也一个趔趄,撞在舱壁上,牵动左肩伤口,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影子反应快到了极点!爆炸的震动和船舱的倾斜对他而言仿佛不存在。他如同附在船体上的壁虎,在船身倾斜的瞬间,身体诡异地在倾倒的舱壁上借力一蹬!目标不是门,而是那扇被慕容燕箭矢射穿、此刻正随着倾斜船体而裂开更大缝隙的雕花木窗!
“拦住他!”慕容燕稳住身形,厉声尖叫,弯刀脱手飞出,旋转着斩向影子的后心!同时她自己也如雌豹般扑了过去。
林红玉也红了眼,顾不得疼痛,抓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铜香炉,狠狠砸向影子的腿弯:“钥匙留下!”
影子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弯刀及体的刹那,他握钥匙的手猛地向后一甩!一道乌光——那青铜钥匙,竟被他当做暗器,直射扑来的慕容燕面门!
慕容燕万万没想到影子会突然弃钥!她下意识地偏头闪避,呼啸的钥匙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她身后的舱柱!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阻!
影子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旋转的弯刀和砸来的铜炉,从那破裂的木窗缝隙中,倏然钻了出去!身影融入外面浓重的夜色和混乱的江面,消失不见。
“混蛋!”慕容燕气得脸色发青,反手拔下钉在柱子上的青铜钥匙。入手沉重冰冷,钥匙齿棱分明。
林红玉也冲到了窗边,只看到外面漆黑翻滚的江水,哪里还有影子的踪迹。她恨恨地一跺脚,船板发出呻吟:“让他跑了!”
慕容燕握着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心中稍定,但一股强烈的不安却挥之不去。她瞥了一眼捂着左肩、脸色发白的林红玉,又扫过舱内一片狼藉和尸体,眼神阴鸷。她没兴趣再和这个女匪纠缠,当务之急是带着钥匙离开这艘正在下沉的船!
她不再看林红玉,转身就朝舱门掠去。爆炸声和喊杀声正从下层不断传来,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了。
林红玉看着慕容燕决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扇空荡荡的破窗,突然,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在倾倒的矮几下,在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酒水中,在靠近那扇破窗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反射出一点幽微、冷硬的光。
不是钥匙。
林红玉忍着肩头的剧痛,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那东西抓在手里。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粗犷的纹路。
那是一枚耳环。只剩下一半。断裂处很新。
耳环的形状,是一只狰狞咆哮的狼首。狼眼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幽深的墨绿色宝石,如同野兽在黑暗中窥伺的眼。
北狄王族的图腾!
慕容燕的耳环!
林红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慕容燕身影消失的舱门方向,又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这半枚冰冷的狼首耳环。
刚才影子甩出的钥匙…是真的吗?慕容燕拿走的那个?
为什么…为什么影子最后弃钥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嘲弄的流畅?
船体在爆炸的余波和进水的拉扯下,发出更加刺耳的呻吟,倾斜角度越来越大。下层船舱的哭喊和厮杀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遥远。冰冷的江水,已经开始从破损的窗口和门缝里,汩汩地涌入这奢靡的顶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