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叶归尘踏进范府的花厅。
厅内已坐满了人,烛火通明,书香墨韵扑面而来。十几个文人雅士分坐两侧,个个衣冠楚楚,谈笑风生。
“叶将军到了!”范纯礼起身相迎,“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
叶归尘拱手还礼:“范大人过誉了。”
他扫视一圈,心中暗自盘算。左边坐的几个老头子,神情严肃,想必是旧党一脉。右边那几个中年文士,笑容满面,应该是新党的人。
“来来来,叶将军请上座。”范纯礼引他到主位旁边坐下。
刚坐定,一个须发皆白的谢良佐就开口了:“老夫谢良佐,家师程颐,听说叶将军不仅武功高强,文采也是一绝。那首《送别》传遍京城,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叶归尘心中一紧。这老头看着和善,但话里有话。
“不敢当,不敢当。”他客气地回道,“不过偶然得之,让诸位见笑了。”
“偶然得之?”谢良佐捋须微笑,“叶将军谦虚了。不过老夫有个疑问,这曲调确实新奇,但似乎与古礼不甚相符啊。”
话音刚落,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叶归尘身上。
叶归尘暗骂一声。果然来了,这是要给我下套啊。
“哦?”他不动声色,“还请老先生指教。”
谢良佐清了清嗓子:“自古以来,诗词歌赋皆有定制。五言七言,平仄对仗,这些都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叶将军的《送别》虽然动听,但曲调过于活泼,有悖庄重之意。更何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更何况如此精妙之作,真的是将军原创吗?”
这下连新党那边的人也竖起了耳朵。质疑剽窃,这可是大罪名。
叶归尘心中冷笑。老东西,这是要逼我现丑啊。
“老先生说得有理。”他点点头,“不过在下有个疑问,诗词的好坏,究竟该以什么为准?”
“自然是以古制为准。”谢良佐理直气壮,“孔圣人云,不学诗,无以言。诗经三百篇,哪一篇不是循规蹈矩?”
“说得好!”叶归尘拍手叫好,“诗经确实是经典。不过老先生可还记得,诗经中的《关雎》?”
“当然记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叶归尘接道,“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自然是咏叹君子求淑女之…”谢良佐话说到一半,脸色一变。
“对,求偶。”叶归尘笑了,“按老先生的说法,连《诗经》都是情歌,这岂不是有伤风化?”
厅内一片哗然。几个年轻文士偷偷发笑,连范纯礼也忍不住抿了抿嘴。
谢良佐脸红脖子粗:“这…这怎能相提并论?诗经乃圣人所编,岂可…”
“等等。”叶归尘打断他,“老先生刚才说诗词要循古制,那请问,汉赋算不算古制?”
“当然算。”
“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辞藻华丽,气势磅礴,与诗经风格大相径庭。按老先生的理论,这也算违背古制?”
谢良佐张嘴结舌,一时答不上来。
叶归尘趁热打铁:“再说词这一体,本就是从诗中脱胎而来。词为诗余,当随心而动,随情而发。如果一味循古,那李白的《将进酒》为何能传世?王维的田园诗为何被推崇?”
他站起身来,环视众人:“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真正的好作品,不在于是否符合某种固定格式,而在于是否能打动人心。《送别》之所以能广为传唱,正是因为它道出了离别的真情。这难道不比空洞的格律重要?”
厅内鸦雀无声。几个老学究面面相觑,显然被这番话震住了。
这时,坐在右侧的一个少年文士开口了:“叶将军说得极好!文学本就该推陈出新,不能被陈规旧律束缚。”
他起身拱手:“在下蔡攸,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蔡攸?叶归尘心中一动。这不是蔡京的儿子吗?
“蔡公子过奖了。”他客气回应。
蔡攸笑容满面:“将军既然如此有才,不如当场再作一首,让我们开开眼界?”
话音刚落,那个谢良佐也来了精神:“对对对,既然将军说词当随心而发,那就请现场展示一下。”
两派人马,一个捧杀,一个激将,目的都是一样——让叶归尘现丑。
如果他现场作不出来,就会被质疑《送别》确实是剽窃。如果作出来了,质量不如《送别》,同样会被看轻。
更要命的是,无论他作什么,都会被贴上标签。
作得雄浑激昂,就是新党的人。作得典雅含蓄,就是旧党的人。
真是好算计。
叶归尘心中冷笑,表面上却摇摇头:“诸位抬爱了。佳作偶得,岂可如市井卖弄?”
这话一出,全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蔡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将军这是…”
“狂妄!”那个谢良佐拍案而起,“年纪轻轻,就如此目中无人?”
“哈哈哈。”叶归尘大笑,“老先生说我狂妄?那请问,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算狂妄吗?”
谢良佐一愣:“这…这是实事求是。”
“对。”叶归尘点头,“我实事求是地说,诗词这东西,有感而发才是好的。没有感触,硬要凑字数,那不是文人雅士,那是江湖卖艺的。我叶归尘宁可被说狂妄,也不愿意当着诸位的面,作那等不痛不痒的应景之作。”
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但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蔡攸勉强笑道:“将军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们也是出于敬仰之心…”
“敬仰?”叶归尘冷笑,“如果真是敬仰,就该知道逼迫文人现场献艺,是对文人的侮辱。况且叶某只是一介武夫。”
他环视一圈,声音清冷:“诸位都是饱学之士,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范纯礼连忙打圆场:“叶将军说得对,是我们考虑不周。来来来,大家喝酒,喝酒。”
气氛更加尴尬了。叶归尘这一通话,把两派人马都得罪了。旧党的人觉得他狂傲无礼,新党的人觉得他不识抬举。
正当众人不知如何收场时,一个小厮悄悄走到叶归尘身后,递给他一个小纸条。
叶归尘接过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等。
他抬头看向那小厮,但对方已经退下了,混在其他下人中,看不出是谁。
等?等什么?
叶归尘心中疑惑,但面上不露声色。他举起酒杯,向众人示意:“刚才言语冲撞,还请诸位海涵。来,我敬诸位一杯。”
这才算给了个台阶下。众人勉强回应,气氛稍有缓和。
但叶归尘知道,今晚过后,自己在京城文人圈子里的名声就彻底定型了——一个有才但难以驾驭的刺头。
这也许不是坏事。毕竟,一个太好控制的人,在朝堂上也容易背锅。
宴席草草结束,叶归尘告辞离去。走出范府大门时,他注意到街角站着一个身影,但等他走近时,那人已经消失了。
那张纸条上的“等”字,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