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朝擂鼓山行进。
气氛古怪得很。天山童姥和李秋水,这两个斗了一辈子的死敌,此刻难得地沉默着。
她们一个走在队伍左边,一个走在右边,隔着叶归尘、王语嫣和虚竹,仿佛隔着一条天堑。
可那份紧张,却像山里的雾气,弥漫在每个人身边。
“我说,”叶归尘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你们俩这是要去见师兄,还是要去上刑场?一个个板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无崖子前辈欠了你们几百万两银子没还。”
童姥冷哼一声,没有搭话。
李秋水倒是斜了叶归尘一眼:“你懂什么?我们与师兄分别近一个甲子,物是人非,谁知会是何等光景。”
“不就是见个老情人吗?瞧你们俩,一个西夏太后,一个灵鹫宫主,跺跺脚江湖都要晃三晃的人物,现在跟要见情郎的小姑娘似的,手心都出汗了吧?”叶归尘的嘴巴向来不饶人。
“放屁!”童姥终于忍不住了,怒斥道,“姥姥我纵横天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穿开裆裤呢!我会紧张?”
“你不紧张,那你攥着拳头干嘛?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叶归尘懒洋洋地指出。
童姥顿时语塞,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王语嫣在旁边轻轻捅了捅叶归尘的腰:“二哥,你少说两句。”
“我这是帮她们舒缓压力。”叶归尘一脸无辜,“你看,被我一激,是不是气色都红润了许多?”
李秋水被他气笑了:“你这小子,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等见到了师兄,看你还怎么油嘴滑舌。”她嘴上这么说,但紧绷的肩膀确实松弛了几分。
虚竹在一旁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他实在插不进这种话。
吵吵闹闹间,擂鼓山已在眼前。
叶归尘熟门熟路,一行人很快找到了通往山腹的密道。洞口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这一次,童姥和李秋水是真的站住了脚。
近了,太近了。
近到她们能闻到洞里传出的陈腐气息。
六七十年的爱恨情仇,所有的答案,或许就在这洞穴的尽头。
谁先谁后?谁有资格先进去?这个念头同时在两人心中升起,她们互看一眼,眼神里又燃起了火星。
“我先进!”童姥挺起小小的胸膛,“我是师姐!”
“笑话,”李秋水冷笑,“师兄当年心里念着的是我,自然该我先进去见他。”
“你这贱人,又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我心里有数!”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叶归尘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行了行了,都别争了。”
他拉过王语嫣,“语嫣是逍遥派现任掌门,她先进。虚竹是无崖子前辈的关门弟子,他第二个进。我嘛,算是掌门的护卫,第三个。你们俩,爱谁谁,在后面排队吧。”
这番安排,既符合门派规矩,又把两人的气焰给压了下去。
童姥和李秋水气得脸色发白,却无法反驳。逍遥派最重传承法统,王语嫣的掌门信物是真的,她们不得不认。
王语嫣有些不知所措,被叶归尘推着走到了最前面。
她回头看了看两位神情复杂的前辈,硬着头皮走进了山洞。
石室之内,坐着一个老人。
须发皆白,皮肤松弛,满是褶皱。
他靠在石壁上,呼吸微弱,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尊枯槁的雕像。
这就是无崖子。
这就是那个让天山童姥和李秋水斗了近百年,风华绝代、俊秀无双的逍遥派美男子?
跟在后面的童姥和李秋水,在看到那个老人的瞬间,彻底呆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记忆里那个抚琴作画、白衣胜雪的翩翩君子,与眼前这个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老者,如何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岁月不是一把杀猪刀,它是一座碾碎一切的山。
李秋水脸上的面纱轻轻颤动,她以为自己会恨,会怨,会质问。
可此刻,心中涌起的,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童姥那张孩童般的脸上,也露出了茫然。她毕生的执念,她为之不惜一切要争夺的男人,原来也会老,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师……兄……”
李秋水先开了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童姥也跟着上前一步,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那双总是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水雾。
王语嫣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自己的外祖母和这位师伯祖姥姥,两个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就像两个迷路的孩子。
她鼻头一酸,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就连叶归尘,这个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心里也不禁感慨。
他本以为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修罗场,没想到开局竟是如此的……悲凉。
“你们……来了……”
石壁上的无崖子缓缓睁开眼,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他先是看到了李秋水,又看到了天山童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一声,彻底击溃了两人最后的防线。
“师兄!”李秋水疾走几步,跪倒在无崖子面前,泪水浸湿了她的面纱,“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无崖子!”童姥也扑了过去,声音尖利,却带着哭腔,“你骗我!你骗得我好苦啊!”
近百年的委屈、怨恨、思念,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伤感过后,便是质问。
“师兄!”李秋水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你告诉我,你当年在无量山洞里雕刻的那尊玉像,是不是照着我的模样刻的?”
“放屁!”童姥猛地站起来,指着李秋水,“无崖子,你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对不对?你只是因为我练功走火入魔,才……才被这贱人趁虚而入!”
气氛急转直下,悲情剧瞬间切换回了伦理剧。
无崖子看着争吵的两人,疲惫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了王语嫣身上。
那张脸,和玉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秋水,师姐……”他缓缓开口,“都过去了。”
“过不去!”童姥和李秋水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今天你必须说清楚!”童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尖锐,“在你心里,到底装的是谁?是你师姐我,还是这个贱人?”
李秋水也追问道:“师兄,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她,你爱的一直是我!你只是愧对她,是不是?”
两人一左一右,将无崖子围在中间,像两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虚竹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插嘴。
叶归尘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他心里想,这大概是史上最昂贵的一场“你爱我还是她”的问答了。
无崖子看着眼前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张因毁容而戴着面纱,一张因功法而永驻童颜。
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里有愧疚,有追忆,更多的却是解脱。
“我画的那幅画……”他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童姥和李秋水瞬间屏住了呼吸。
无崖子顿了顿,目光从她们脸上移开,最终定格在王语嫣的脸上,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柔。
“画上的人,是你们的小师妹,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