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这里吧。”他轻声道,“姑姑明日采药还要用。”
“人世浮云啊...”他望着远山轻叹。
曾经以为永远走不出的侯府深院,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曾经以为放不下的恩怨情仇,如今都化作山间清风。就连当年那份朦胧的情愫,也成了暮年时的一声轻叹。
“该回去了。”范温素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轻轻为他披上披风,“孩子们都饿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清微观。朱门半掩,隐约可见苏云婉灰色的道袍在院中一闪而过。
下山路上,承志忽然问:“爹爹,您说人世如浮云,那什么才是永恒的呢?”
姜淮停下脚步,看着妻儿在暮色中温暖的身影,轻声道:
“真心。唯有真心,能穿越时光,永恒不灭。”
就像苏云婉珍藏的那方松烟墨,就像范温素相伴十几年的深情,就像孩子们清澈的眼眸...这些,才是浮云过尽后,最珍贵的永恒。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山风依旧,吹散了多少前尘往事,却吹不散人心中那份最真挚的牵挂。
.....
安昌十年的春天,五艘福船在晨曦中扬起风帆。这是姜淮的第二次远航,却格外不同,十六岁的承志和十五岁的知书,正兴奋地趴在船舷边,望着渐行渐远的海岸线。
“左满舵!”承志模仿着船老大的口令,被海风呛得连声咳嗽。知书笑着递过水囊,裙裾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范温素从舱中走出,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丈夫肩头:“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海时的模样吗?”
姜淮望着儿女青春洋溢的身影,目光悠远:“那时承志才齐膝高,被浪花吓得直往你身后躲。”
七日后,船队抵达双屿岛。昔年烽火连天的战场,如今已是商船云集的良港。新任水师参将王承业,王斌之子,特率战船相迎。
“世伯请看,”王承志指着新建的灯塔,“父亲常说,当年就是在这里,您用火攻大破倭船。”
夜幕降临时,老将士们在篝火旁唱起战歌。承志听得入神,忽然起身舞剑,剑风凌厉竟有当年张琏将军的风采。
火光映照下,姜淮仿佛看见无数逝去的面孔在夜色中微笑。
船队继续向南,抵达满剌加港。异域风情让两个孩子目不暇接:裹着头巾的阿拉伯商人、皮肤黝黑的昆仑奴、香气扑鼻的香料集市...
“爹爹快看!”知书指着码头边的算盘声,“他们算账用的竟是西洋数字?”
一个葡萄牙传教士用生硬的汉语问:“年轻人,可听说过地球是圆的?”
承志昂首应答:“《浑天仪说》早有记载,‘天地如鸡子,地如卵中黄’。”流利的应对让传教士啧啧称奇。
范温素轻声对丈夫笑道:“这孩子,把你书房里的杂学都读透了。”
航向印度洋时,天色骤变。巨浪如山倾覆,船体发出痛苦的呻吟。
“降主帆!固定货箱!”承志在风雨中高声呼喊,俨然是个老练的水手。当一根桅杆即将砸向知书时,他飞身扑救,手臂被划开深可见骨的血口。
风雨过后,姜淮为儿子包扎伤口,声音微颤:“今日方知,雏鹰已可搏击长空。”
在锡兰的星空下,范温素倚着丈夫轻声道:“当年你说要带我看遍四海风光,如今还添了一双儿女。”
“母亲快看!”知书指着海上磷光,“像不像您首饰盒里的夜明珠?”
她的新婚夫婿,年轻的翰林编修正在教当地孩童念《千字文》,书声与海浪相和。承志则与葡萄牙水手比试剑术,剑影如虹。
归航前夜,姜淮将儿女叫到舱中,展开亲手绘制的《万里海疆图》。
“此去三万里,可知为父为何定要带你们同行?”
知书轻抚图上的标注:“爹爹是要我们亲眼见证,大黔之外另有乾坤。”
承志跪地请命:“孩儿愿组建远洋船队,让大明商旗遍插四海!”
姜淮与妻子相视而笑。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苦读,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姜家的血脉会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船队归港时,朝霞映照着承志臂上的伤疤,也映照着知书怀中厚厚的航海笔记。范温素轻轻握住丈夫的手,两人站在船头,望着儿女们青春勃发的背影。
海浪依旧,却已换了人间。
……
回想姜淮的一生,恰似一幅徐徐展开的万里江山图,每一笔都浸透着家国情怀与文治武功。
姜淮想起几十年前,永宁侯府的朱漆大门在姜淮身后轰然关闭,十六岁的少年抱着单薄行囊,回望最后一眼。
回到竹溪村,那里的老屋四处漏风。姜淮苦读,冻疮溃烂的手指握着秃笔。
多年后的京城贡院,姜淮从容提笔,当报喜锣声响彻竹溪村时,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状元,大黔朝首个“六元及第”。
琼林宴上,新科状元朗声赋诗:“莫欺涧底松初植,他日参天映日红。”满座皆惊。
从隆庆二十年姜淮高中状元,琼林宴上,少年得志的他志向已超越寻常仕子。
入翰林院后,他主持编修《大黔志》,之后南下,又去了北地,实施一系列政策,解百姓之困。
众人称他“姜青天!”
倭患炽烈,姜淮临危受命,以钦差身份督师东南。
在腥风血雨中,他展现出超凡胆识,亲率水师设伏,利用潮汐火攻,焚毁倭船三十余艘,阵斩倭首。
身先士卒登城,左臂中箭仍指挥若定,血战三昼夜保住粮仓。
巧施反间计,诱使倭寇内讧,擒获通倭官员十七人。
之后改革更见深远。
试验田,开渠,防疫,清丈田亩,一条鞭法,革除空饷积弊,在月港设“市舶新司”,官督商办,岁入白银百万两。
姜淮还捐建义学二十所,亲自撰写《蒙训录》。每逢初一十五,总有旧部携子侄来访,庭院中常闻演武之声。
评曰:“景行一生,文能状元及第,武可平定海疆,治可革新弊政,教可化育英才。
四十年间,东南得享太平,其功不在戚继光之下。”其故居“状元第”门前那对楹联,或许正是他一生写照。
“文星耀北斗,武略镇南天!”
“一片丹心照碧海,千秋正气贯长虹!”
是姜淮的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