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第一声雷炸响时,周丫正蹲在谷仓后的菜畦里,手里捏着颗饱满的谷粒。去年混在陈谷里的新种,不知何时落在了泥土里,此刻竟顶破了薄皮,冒出个嫩白的芽尖,像个怯生生的问号。
“醒了啊。”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冰凉的露水沾在指腹上,带着点谷仓特有的陈香。身后传来脚步声,青禾抱着个竹筐走来,筐里装着刚从仓里翻出的旧谷袋,蓝紫相间的布面上,蛇纹绣线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你看这个。”青禾从袋底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飘出股淡淡的艾草香——是去年拌种剩下的蛇蜕灰,纸包边角写着行小字:“惊蛰撒芽边,苗出得齐”,是周丫模仿太奶奶笔迹记的。
两人蹲在菜畦边,小心地把蛇蜕灰撒在新芽周围。泥土里忽然传来“窸窣”声,银蛇和金蛇不知从哪钻了出来,鳞片在潮湿的土里闪着光,尾巴轻轻扫过芽尖周围的土,像在给新芽画保护圈。
“它们倒是比咱还急。”青禾笑着逗蛇,金蛇却忽然竖起身子,往谷仓方向吐信子。周丫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谷仓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异样的光——不是灯笼的暖黄,是种泛着冷蓝的亮。
谷仓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蓝的光从粮仓深处漫出来,照在堆成小山的谷袋上,袋上的蛇纹绣像活了似的,在光里轻轻游动。周丫举着灯笼往里走,光晕与冷蓝光撞在一起,在地上拼出半蓝半黄的斑驳图案。
“是那袋陈谷!”青禾指着粮仓最里面,太奶奶留下的蓝紫旧谷袋正散发着光,袋口松开的绳结上,缠着一缕银白的丝——是蛇蜕的绒,不知何时缠在了上面,此刻正随着光的流动轻轻飘拂。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旧谷袋旁散落着些零碎物件:一把断齿的木梳,梳齿间缠着几缕灰白的发丝;半块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是未完成的蛇盘谷穗纹样;还有个铁皮盒,盒盖锈得厉害,却被冷蓝光映得透亮。
“这是……”周丫撬开盒盖,里面铺着层干燥的艾草,躺着两张泛黄的纸。一张是用毛笔写的粮仓记,字迹娟秀,是苏老夫人的笔迹:“民国二十三年,与兰妹守仓,蛇蜕混谷种,得谷三百斤,分与邻里半,存半作种”;另一张是用铅笔写的,笔画硬朗,是太奶奶的字:“次年兰妹病,代守仓,蛇产三子,留一银一金护谷,余二送邻仓”。
“原来银蛇和金蛇的祖宗,是太奶奶那时候养的!”青禾指尖抚过纸面,冷蓝光忽然亮了起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仓壁上,影子旁边竟多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蓝布衫,一个披紫布巾,正弯腰往谷袋里掺蛇蜕灰,动作和周丫她们今早的样子一模一样。
周丫屏住呼吸,看着影子里的“太奶奶”和“苏老夫人”相视而笑,看着她们把铁皮盒放进谷堆,看着她们摸了摸缠在袋口的蛇蜕绒,像在叮嘱什么。冷蓝光里忽然飘下些光点,落在周丫手背上,凉丝丝的,竟化作了细小的谷粒。
“是她们的念想。”周丫握紧手心的谷粒,光点顺着指缝溜走,影子里的身影也渐渐淡去,只留下旧谷袋上的冷蓝光慢慢收敛,最后凝成颗鸽子蛋大的蓝珠,滚落在铁皮盒里。
蓝珠被周丫收在贴身的布包里,次日清晨,菜畦里的谷芽竟长到了半尺高,叶片上还沾着冷蓝光的痕迹。更奇的是,粮仓周围的空地上,但凡有蛇经过的地方,都冒出了嫩绿的芽尖,像条绿色的带子,绕着谷仓蜿蜒开去。
“蛇在引路呢!”赵铁柱扛着锄头过来,指着银蛇游走的方向,“你看这苗,全顺着蛇爬的路线长,比用尺子量的还直。”他蹲下身扒开泥土,发现苗根缠着极细的蛇蜕丝,“这丝能引着根往肥处钻,难怪长得这么旺。”
消息很快传开,邻里们都来讨种。张老板捧着个陶罐来,罐底铺着蛇蜕灰:“我娘说当年太奶奶就这么分种,”他往罐里装了把混着蛇蜕丝的谷种,“让我也学着点,说‘谷是大家的,种得越广,收得越丰’。”
周丫和青禾带着银蛇、金蛇,挨家挨户送谷种。每到一家,金蛇就往门前的土里钻个小洞,银蛇则吐出信子,把蓝珠的光引到洞口,周丫再往洞里撒把混了陈谷的新种。小石头和狗蛋跟在后面,给每户送一张画着蛇盘谷穗的符纸:“贴在门框上,虫不咬苗!”
不到半月,整个村子的田埂边、墙角下,都冒出了谷苗,叶片在风里摇着,像无数只小手在打招呼。有户人家的谷苗生了蚜虫,银蛇一绕,蚜虫立刻蜷成了团,金蛇再往苗根吐点黏液,苗叶转眼就恢复了翠绿。
“这哪是蛇啊,是护苗仙呢!”村民们凑在谷田边感叹,有人端来刚蒸的谷花糕,放在蛇常去的石头上,有人把自家织的蓝紫布条系在苗秆上,像给苗儿系了护身符。
入夏时,村里决定建新谷仓,地址选在老仓旁边,村民们自发来帮忙。李木匠带着徒弟们凿木梁,梁上刻满了蛇纹和谷穗,他说:“老仓的梁会吱呀响,是太奶奶在提醒添谷,新仓得刻得深点,让她听得更清。”
周丫把铁皮盒里的两张纸拓了下来,贴在新仓的正墙上,旁边补了张新纸,写着:“民国七十年,丫与禾守仓,银金二蛇在,谷生满村”。青禾则把那颗蓝珠嵌在新仓的门环上,冷蓝光透过珠体,在地上映出蛇盘谷穗的影子,像个永恒的印记。
新仓落成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孩子们围着银蛇和金蛇,手里举着用谷秆编的小蛇,大人们则往新仓里搬第一筐新收的谷,谷粒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周丫站在新仓门口,看着墙上新旧交叠的字迹,看着蓝珠门环映出的影子,忽然明白了太奶奶那句“仓底藏旧谷,来年发新苗”的意思。
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旧物锁在箱底,而是让蛇的鳞、谷的香、人的念想,像谷种落地一样,在新的泥土里生根发芽。
银蛇和金蛇盘在新仓的梁上,吐着信子,看着仓里堆积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着光。远处的田埂上,去年的谷芽已经长成了沉甸甸的稻穗,风一吹,掀起金色的波浪,浪里浮动着无数个影子——太奶奶的,苏老夫人的,还有那些未曾谋面的、守护过这片土地的人。
周丫拿起一把新谷,撒向空中,谷粒在阳光下划过弧线,落在孩子们伸出的小手里。她笑着转身,青禾递来个新缝的谷袋,蓝紫布上,新绣的三蛇盘穗纹样在风里轻轻扬起。
“该装新谷了。”
“嗯,装新谷。”
新仓的门缓缓关上,将阳光和笑语都关在里面,只留下门环上的蓝珠,在暮色里闪着温柔的光,像在说:
日子还长,故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