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四的靴子踢在福来居歪斜的木门上,\"吱呀\"一声撞开半扇,扬起的灰尘里飘着陈年老茶渍混着霉味的气息。
苏小棠扶着门框踉跄两步,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本味感知抽走的体力像块大石头压在肩背,可她盯着门楣上\"福来居\"三个字褪成的白痕,喉间突然泛起甜津津的痒。
那是十二岁在侯府后厨偷煮桂花糖藕时,糖汁熬到第三滚的味道。
\"坐。\"老厨头的青铜酒壶在斑驳的八仙桌上磕出闷响。
他弯腰吹了吹椅面上的灰,动作比往日给御膳房新菜摆盘时还认真。
苏小棠这才发现,老人指节上沾着密道里的青石板碎屑,在烛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方才在密道里,是他举着火折子走在最前,每一步都先用鞋尖扫开积灰,生怕她踩上松动的砖。
陈阿四一屁股坐进椅子,椅腿\"咔\"地响了声,惊得他立刻绷直后背。\"老东西,这破椅子要是散架了——\"话没说完就被老厨头甩来的帕子砸中面门。
帕子带着股酒气,是老人总揣在怀里的那方,陈阿四捏着帕子的手顿了顿,到底没再骂,只扯过桌角积灰的茶盏倒扣着擦了擦,\"小棠,把那劳什子香丸拿出来。\"
苏小棠摸向腰间锦囊的手顿了顿。
丝绒里的香丸还在跳,热度透过布料渗进掌心,像有人用指尖一下下敲她的命脉。
她解锦囊的动作很慢,慢到能数清自己心跳的节奏——七下,八下,第九下时,香丸终于落在铺了丝绒的桌面上,在老厨头新点的蜡烛下泛着蜜着光晕。
\"金桂蜜蜡做的壳。\"老厨头凑近些,酒壶嘴儿几乎要碰到香丸。
他布满老茧的拇指轻轻划过表面,\"里面掺了灶神祠的香灰。\"苏小棠注意到他的指腹在颤抖,像当年在御膳房试新菜时,第一次见到能蒸出十二层蜂窝的雪花糕。
陈阿四探着脖子眯眼瞧:\"就这?
能让影皇子那孙子设个香魂阵来抢?\"话音未落,苏小棠突然屏住呼吸——她借着烛光看清了香丸表面的纹路。
那不是普通的蜜蜡纹路,是极细的篆文,像蜘蛛丝缠在琥珀里,不凑近根本瞧不清。
\"神引·魂归。\"她轻声念出,指尖悬在香丸上方不敢触碰。
本味感知带来的眩晕突然涌上来,眼前的烛光变成两重,她扶着桌沿稳住身子,\"这四个字......\"
老厨头的酒壶\"当\"地砸在桌上。
他盯着香丸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活物,喉结动了动:\"前朝有座神引殿,专司灶神祭祀。
我师父的师父曾说,那殿里的祭司能引香火入魂,用香丸做媒介......\"他突然抓起香丸,凑近鼻尖闻了闻,\"这味道......是灶神祠百年香火养的,没错。\"
陈阿四\"腾\"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是说,小棠的本味感知......\"他没说完,目光却像刀一样刺向苏小棠腰间的锦囊——那里还装着半页《本味经》,还有三个月前老厨头拍在她案上的《烬余录》。
苏小棠按住发疼的太阳穴。
本味感知带来的体力透支让她耳鸣,可思路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影皇子设香魂阵引她入密道,陈阿四撞碎香魂匣时眼里的狠劲,老厨头酒壶里总飘着的异香......原来所有线索早就在她眼前,只是她一直没看清那根串起它们的线。
\"若这香丸是引魂的......\"老厨头突然攥紧香丸,指节泛白,\"那你体内的本味感知,可能是被引过来的魂。\"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灶神祠的香火养魂,神引殿的香丸引魂,而你......\"
\"成了个活容器。\"陈阿四接口,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他重新坐下时,椅子终于\"咔\"地断了条腿,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影皇子要的不是香丸,是你。\"
苏小棠摸向怀里的《本味经》。
书角隔着粗布衣裳硌着她心口,那是老厨头用半块御赐玉佩从旧书摊换回来的,说里面记着\"真正的厨艺\"。
此刻她突然想起,书里有一章被茶水洇过的页脚,似乎提到过\"神引殿\"三个字。
\"我要查清楚。\"她抬头时,烛光在眼底晃出细碎的光,\"从神引殿到灶神祠,从香丸到本味感知......\"她的手按在《本味经》上,隔着布料都能摸到那些被她反复摩挲起毛的字迹,\"总会有答案的。\"
老厨头突然抓起酒壶灌了口酒。
辛辣的酒香在空气里炸开,混着福来居陈腐的茶味,倒像极了御膳房后半夜熬高汤时的烟火气。
他抹了抹嘴,把香丸推回苏小棠面前:\"明儿个去灶神祠。\"他说,\"我师父的师父当年刻过块碑,在灶王像后面。\"
陈阿四突然踢了脚断腿的椅子。\"要去一起去。\"他梗着脖子,可眼神却飘向苏小棠发颤的指尖——她按在《本味经》上的手,正缓缓摩挲着书脊,像在确认什么珍贵的东西还在。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
福来居的窗纸哗哗响着,把苏小棠的话撕成碎片:\"等天亮......\"她的声音被风声卷走,可手指却在《本味经》的某一页停住——那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桂花,是十二岁那年偷煮糖藕时,落在书里的。
烛光突然晃了晃。
苏小棠低头,看见香丸在丝绒上投下的影子,正缓缓爬上《本味经》的书脊。
苏小棠的指尖在《本味经》书脊上顿了三顿,才缓缓掀开泛着毛边的书页。
烛火在她眼下投出晃动的阴影,照见那页被茶水洇过的纸角——她早该发现的,那些被水痕晕开的墨迹里,原本该有半行小字,此刻却像被刀刮过般平整,只余下些微纤维断裂的毛茬。
\"被人动过手脚。\"她的指甲轻轻划过纸面,声音比窗外的风还轻。
本味感知抽走的体力让她后颈发沉,可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却突然想起方才香丸在掌心的热度——那热度像活物,沿着血脉往心口钻,此刻正撞在她攥着《本味经》的手背上。
\"试试香丸。\"话出口时她自己也惊了,可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压不住。
她解下腰间锦囊的动作比往日慢了三倍,每根手指都在跟发抖的力气较劲——方才用本味感知时透支的体力还没缓过来,此刻连捏碎蜜蜡壳的劲儿都得攒半天。
\"小棠!\"陈阿四突然伸手要拦,却在碰到她手腕前顿住。
他盯着她泛白的指节,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话,只重重坐回断了腿的椅子,椅子发出垂死的\"吱呀\"声。
蜜蜡壳裂开的瞬间,甜腻的桂香混着香火味炸开。
苏小棠捏着残渣的手悬在茶盏上方,看那些细碎的金粉簌簌落进清水里。
老厨头的酒壶\"当\"地磕在桌沿,他佝偻的背突然挺得笔直,像年轻时在御膳房试菜时那样。
水面先是起了层细鳞般的涟漪,接着金粉聚成线,在昏黄的烛光下勾勒出字迹。
苏小棠的呼吸几乎停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古篆,笔锋却熟得像刻在骨头里:\"魂归之处,命定之人现。\"
\"啪嗒\"一声,陈阿四的茶盏砸在桌上。
他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水面,粗重的呼吸搅得金粉字迹忽明忽暗:\"这...这是说小棠的本味感知,是有人故意引过来的?\"
老厨头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着青白:\"神引殿的引魂术,要借百年香火养魂,再用香丸做媒。\"他突然抓住苏小棠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掌心烫得惊人,\"你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是在侯府后厨,对吧?\"
苏小棠想起十二岁那年,她蹲在灶前偷煮糖藕,糖汁滚到第三滚时,突然看清了藕孔里藏着的最后一丝泥腥。
那时她以为是饿极了的幻觉,后来才知道是本味感知觉醒。
此刻那些画面像被香丸的金粉串起来,在她眼前晃成一片:侯府后厨的霉味,老厨头第一次见她时眯起的眼,陈阿四摔了她的菜碟却偷偷往她竹篮里塞酱肉......
\"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眼底的光却越来越亮,\"有人算准了我会觉醒本味感知,算准了我会进御膳房,算准了我会查到香丸......\"
\"算不准的是你比他们想得更硬。\"陈阿四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里的金粉字迹都晃了晃。
他粗声粗气地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时慢了慢,\"当年在御膳房,你被婉柔那贱人推下冰窖,冻得说不出话还攥着半块没蒸熟的桂花糕。
老子就知道,你这种人......\"他突然梗住,抓起断腿的椅子重重一摔,\"总之,要查就一起查!\"
老厨头松开苏小棠的手腕,摸出酒壶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香混着金粉的甜,在空气里酿出种说不出的味道。
他抹了把嘴,酒壶底重重磕在《本味经》上:\"明儿去灶神祠,我师父的师父刻的碑,碑座下有个暗格。\"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当年那老东西说过,暗格里有破解引魂术的法子。\"
苏小棠低头看向茶盏,金粉字迹已经淡得只剩影子。
她轻轻捏起茶盏,看最后一点金粉沉到杯底,突然想起怀里还揣着半块从御膳房顺来的枣泥酥——那是陈阿四昨天骂她\"笨手笨脚\"时,偷偷塞给她的。
\"等查到暗格,就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了吧?\"她把茶盏里的水倒进窗台上的破花盆,看清水渗进干硬的土块,\"不管是谁,总该见见我苏小棠的手段。\"
老厨头突然笑了,笑得酒壶都跟着晃:\"当年你在御膳房偷学刀工,把案板剁出个坑,我就说这丫头有股子狠劲。\"他伸手拍了拍苏小棠的肩,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记住了,不管前路有什么,你手里的锅铲,比他们的刀更利。\"
陈阿四突然站起身,踢开脚边断腿的椅子。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官服,喉咙里滚出声闷哼:\"走了,明儿卯时三刻在城门楼子碰头。\"他走到门口又顿住,背对着光,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小棠,把那破茶盏收好了。\"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金粉残渣...说不定有用。\"
苏小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低头捡起茶盏。
月光从破窗挤进来,照见杯底沉着的金粉,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她摸出块丝帕仔细包好,丝帕角绣着的\"天膳阁\"三个字蹭过指尖——那是她上个月刚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任何御赐的锦缎都珍贵。
老厨头收拾酒壶的动作慢了下来,看她把丝帕揣进怀里最里层,突然说:\"天膳阁的密室,你那把钥匙该磨磨了。\"他指了指她腰间的铜钥匙,\"锁芯有点锈,明儿我帮你修修。\"
苏小棠摸了摸钥匙,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慢慢翘起来——等回到天膳阁,她要把这包金粉残渣,好好收进密室最里面的檀木匣里。
那里还躺着她第一次做成功的雪花糕模子,第一次得赏的银锞子,还有十二岁那年没吃完的半块桂花糖藕。
\"天亮了。\"老厨头的声音像晨钟,撞碎了最后一点夜色。
苏小棠抓起《本味经》,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丝绒布翻卷起来。
香丸的影子还停在书脊上,像道未写完的符咒,却被她眼里的光,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