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四的声音惊得苏小棠指尖一颤,古籍残页边缘的毛边刮过掌心,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细红。
她迅速将残页塞进腰间暗袋,转身时已换上寻常笑意:“阿四叔,我正收拾明日要呈给户部的账册呢。”
陈阿四探身往桌角瞄了眼,见只有几叠算珠拨得整齐的账本,便搓了搓手:“那啥,前院跑堂说有位高鼻子蓝眼睛的外邦先生求见,说是带着烫金请帖,非要见你不可。”他挠了挠后颈,“我让小柱子沏了碧螺春,您看……”
苏小棠应了声,跟着陈阿四往外走时,指尖仍下意识摩挲着腰间暗袋。
残页上那些歪扭符号在脑海里翻涌,像是有人用钝刀刮擦记忆的墙——她分明从未见过这种文字,可当目光扫过“灶君”“轮回”等模糊字迹时,后颈却泛起细密的冷汗。
前院正厅里,穿墨绿西装的外邦男子已站起,见她进来便微微欠身,金发在烛火下泛着蜜色:“苏小姐,久仰大名。在下是史密斯,受万国美食交流协会委托。”他从皮质手匣里取出烫金邀请函,封面上用中洋双语印着“首届环球珍馐汇”,“贵国‘天膳阁’的蟹粉狮子头上月登上《伦敦美食报》,我专程从南洋转道而来,恳请您代表东方厨艺参赛。”
苏小棠接过请帖,指尖触到烫金纹路的温度。
她想起前日老厨头翻出的《食经》里提过“海客谈瀛洲”,却没想过有一日能亲见外邦来使。
“史密斯先生过誉了。”她抬眼时眼底亮得惊人,“只是这交流……可不仅是比试?”
“正是。”史密斯蓝眼睛里浮起笑意,“协会准备了各国食材标本库,还有法兰西的分子料理手册、意大利的起司发酵笔记。我看过您改良的‘糟溜三白’——您对食材本味的敏感,正是我们最需要的交流桥梁。”
苏小棠喉间发紧。
她想起昨夜试做新菜时,“本味感知”突然比往日更清晰,连笋尖里藏着的半分竹露甜都能辨出,可收功后竟咳了半盏茶的血。
残页里的秘密、突然增强的能力、还有这跨越山海的邀约……她捏紧请帖,声音却稳得像定盘星:“我应下。”
三日后,当苏小棠在“天膳阁”后巷见到倚着青砖墙的陆明渊时,晨雾正漫过他月白衫角。
他手里转着枚青铜扳指,见她过来便直起身子:“要走了?”
“明日辰时的船。”苏小棠把包袱往肩上提了提,“阿四叔说要给我装十坛黄酒,老厨头非塞了包野山椒——说是南洋菜偏甜,怕我吃不惯。”
陆明渊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昨夜暗卫在城西破了个密窟,搜出带樱花纹的短刃,还有写着‘阻止技艺流通’的密信。”他指节敲了敲她腰间暗袋,“你那残页的事,再等等。先把这枚玉牌戴上。”
他摊开掌心,羊脂玉牌上刻着“定国侯府”四字,在晨雾里泛着暖光。
苏小棠刚要推辞,却见他眼底沉得像暴雨前的湖:“三日前,波斯来的香料商被人割断了舌头;昨日,佛郎机的制糖师坠了码头。他们都收到了珍馐汇的邀请。”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史密斯说的“交流”,原以为是各展所长,却不想背后藏着刀光。
“我让王书生盯着京城的外邦商栈。”她解下自己的银锁片,塞进陆明渊手里,“这是我娘留的,你替我收着——等我回来,要听你说那些人的下场。”
南洋的海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时,苏小棠站在甲板上,看着逐渐缩小的海岸线,把玉牌攥得发烫。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香料群岛的奇珍,还是黑暗里的暗箭,可当海鸟掠过头顶,她突然想起古籍残页最后那句“味通天地者,当见山海”——或许答案,就藏在更辽阔的地方。
珍馐汇的会场设在吕宋岛的琉璃厅,穹顶垂着各国旗帜,连空气里都混着黄油香、辣椒香、椰浆香。
苏小棠刚放下行李,便在后厨撞见个穿靛青和服的男子,正举着短刀在冬瓜上雕樱花。
“苏桑!”男子抬头,眼角的笑纹像绽开的花,“在下山本一郎,早闻‘天膳阁’的本味之术。”他把刀递给她,刀刃上还沾着冬瓜的清汁,“可愿试试这‘三枚落’刀工?要让瓜片薄得能映出窗外的云。”
苏小棠接过刀,指尖触到刀柄上磨出的包浆。
当她顺着山本示范的角度下刀时,竟真的看见半透明的瓜片里浮着游云——不是用“本味感知”,而是单纯用肉眼。
她忽然明白史密斯说的“交流”是什么:原来当刀工、火候、调味都打破界限,连感知都会被拓宽。
“苏桑在看什么?”山本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却只看见角落缩着个戴宽檐帽的男子,正低头看怀表,指尖一下下敲着案台。
苏小棠没说话。
她看见那男子脚边沾着星点焦黑——像是刚从灶台边过来,却刻意避开了所有厨师的目光。
海风掀起他帽檐一角,露出耳后一道月牙形伤疤——和陆明渊描述的,密窟里那具尸体耳后的伤疤,一模一样。
琉璃厅外传来钟鸣,是今夜欢迎宴的信号。
苏小棠把冬瓜片放进清水里,看着它们像云絮般散开。
她摸了摸腰间暗袋,那里残页的边角正抵着皮肤,而袖中玉牌还带着陆明渊体内的余温。
明日的比赛,她打算做一道“山海共潮生”——用南洋的椰奶炖苏州的腌笃鲜,再撒一把蜀地的花椒。
此刻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忽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那些想困住味道的人,该见见真正的浪潮了。
琉璃厅的穹顶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斑,苏小棠站在灶台后,望着案上摆开的金丝瓜与乳鸽,指尖轻轻抚过龙形雕刀的纹路。
昨夜调配的蟹粉还带着海味的鲜甜,鸽肉用绍兴酒渍了半宿,此刻正渗出琥珀色的汁液——这道融合苏杭雕工与南洋鲜料的“龙凤呈祥宴”,该是能让各国厨师看见“味道无界”的模样。
“苏桑请——”主持人的声音在厅中回荡。
苏小棠提起雕刀,刀锋贴着金丝瓜表皮游走,瓜肉在晨光里透出半透明的蜜色。
当龙首的须角刚勾勒出三分,台下已传来抽气声——那是法兰西厨师在惊叹东方刀工的细腻。
待她将填好蟹粉的龙身与酿着鸽肉火腿的凤身并置,撒上一把蜀地花椒与南洋椰丝时,评委席的张大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亮得惊人。
“好!”史密斯爵士率先鼓掌,掌心拍得发红,“这道菜的香气里既有江南的清鲜,又有热带的浓郁,妙极!”
满场喝彩声中,苏小棠刚要退后半步,突然听见右侧传来“砰”的闷响。
转头的瞬间,她看见意大利厨师卡洛正捂着喉咙倒地,双腿剧烈抽搐,嘴角溢出淡绿色的涎水。
“中毒!”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现场霎时乱作一团。
侍者撞翻了香槟塔,银盘摔在地上叮当作响。
苏小棠的呼吸骤然急促,本味感知在体内翻涌——她顾不得消耗体力,快步冲到卡洛身边,指尖掠过他方才用过的调料罐。
花椒粉的辛辣下,竟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
她瞳孔骤缩,这是马钱子碱的味道!
“史密斯先生!”她扯住正要叫大夫的主办方负责人,“卡洛用的花椒粉被下毒了。立刻封锁厨房,检查所有参赛调料!”
史密斯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握紧苏小棠的手腕:“你确定?”
“我用本味感知试过。”苏小棠的声音像淬了冰,“苦杏仁味混在花椒香里,普通人闻不出来,但……”她顿了顿,想起昨夜咳血的刺痛,“但我能。”
封锁令下达时,苏小棠已经蹲在卡洛的灶台边。
她捡起半袋未拆封的花椒粉,封口处有一道极细的刀痕——有人用薄刃划开包装,将毒物掺了进去。
余光扫过角落,那个戴宽檐帽的男子正往门外挪,帽檐下的月牙疤在晨光里忽隐忽现。
“抓住他!”她一声断喝,几个安保立刻扑过去。
男子的怀表“啪”地掉在地上,表盘里夹着半张纸条,墨迹未干:“破坏首日,震慑众人。”
彻夜审问在琉璃厅的偏厅进行。
苏小棠靠着椅背,看着男子被按在木凳上,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擦净的花椒粉。
“你们是谁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刮过瓷片。
男子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想知道?等你们的交流宴变成丧宴——”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涣散成死鱼眼。
“他服毒了!”安保队长惊呼。
苏小棠捏紧袖口的玉牌,陆明渊的体温似乎透过玉质渗进掌心。
她望向窗外泛白的天际线,声音冷得像结了霜:“黑暗组织的人,不会只派一个送死的。”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琉璃厅的穹顶时,苏小棠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新换的三重安保:戴着铜铃的守卫、每样食材都要过本味感知的试味官、还有她亲自设计的“双签制”——厨师与监厨同时签字确认食材安全。
史密斯揉着发红的眼睛走过来,将一叠名单递给她:“这是今日参赛的所有厨师资料,你要的海外香料商联系方式也在里面。”
“谢谢。”苏小棠接过名单,目光扫过“法兰西·让·皮埃尔”的名字,停顿了半秒。
深夜,苏小棠推开房间的木窗。
海风裹着宴会厅的灯火涌进来,她摸着腰间的古籍残页,残页上的“味通天地者”几个字似乎在发烫。
白天的喝彩、中毒的惊险、男子的死……像走马灯在脑海里转。
“叩叩——”
山本大厨的身影在门框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他没穿和服,只着一件素色短打,腰间插着那把雕樱花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瓜汁。
“苏桑。”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我收到线人消息,他们在巴黎的分部上个月劫了批藏红花。而明天……”他顿了顿,“明天你要参观的法国展区,主菜正是藏红花炖蜗牛。”
苏小棠的指尖抵在窗沿上,指甲盖泛出青白。
她望着远处海平线上若隐若现的船灯,忽然笑了:“那就让他们看看,想困住味道的人,到底困不住什么。”
山本走后,苏小棠摸出陆明渊给的玉牌,在月光下照了照。
玉牌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见山则攀,遇潮则渡。”她将玉牌贴在胸口,转身时瞥见案头的行程表——次日清晨九点,法国展区参观。
窗外的海风吹得纱帘翻卷,隐约传来浪拍礁石的声响。
苏小棠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将雕刀收进木匣。
她知道,明天的藏红花里,或许藏着更危险的毒;但她更清楚,当不同的味道真正碰撞时,所有的阴谋,都该见见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