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驼岭下的小村子,祖祖辈辈都叫它\"山窝子\"。两座灰秃秃的山包像两只大巴掌,把村子夹在中间——左边是\"挡雨崖\",右边是\"断云峰\"。打我记事起,山窝子的娃子就爱趴在崖边喊:\"山那边的娃子,你们那有糖吃吗?\"可喊破喉咙,也等不来山外的动静。
我家隔壁住着陈三爷。他总蹲在院门口磨一把青铜凿,凿身刻满歪歪扭扭的纹路,像蛇又像云。我问他:\"三爷,您这凿子能凿穿山不?\"他眯眼笑:\"能凿穿,可凿穿了要折寿。\"
陈三爷是移山匠,祖上传下的手艺。我爷爷说他爹当年移过挡雨崖,为了让商队从山外运盐进来。可移完那回,爷爷的爹就咳血死了,移山的手艺也就断了——说是秘术,其实就剩陈三爷会。
去岁春寒,山窝子的苦楝树才冒芽,村东头的栓子就发起高热。他娘抱着娃子敲我家门:\"柱子他婶,快去请陈三爷!镇里的郎中说,再晚半天,栓子的命就没了!\"
我跟着栓子娘往陈三爷家跑,见他正蹲在檐下补麻鞋。七十岁的人了,背驼得像张弓,可手还是稳当——他捏着麻绳,针脚密得能数清。
\"三爷,栓子快不行了!\"栓子娘哭出声。
陈三爷的麻鞋\"啪\"地掉在地上。他抬头看天,灰云压得低低的,像要塌下来。\"移山。\"他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我这才想起,陈三爷的爹留过话:移山匠一生只能移三次山,每次折寿十年。上回移山是三十年前,给邻县通漕运,折了十年寿;再上回是二十年前,给镇里开矿,又折了十年。如今他整七十,再移一次......
\"三爷,使不得!\"我急得直跺脚,\"您都七老八十了,再折十年......\"
\"那娃子才七岁。\"陈三爷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青铜印,印面刻着\"移山\"二字,\"这是祖上传的,我爹说,移山匠的手艺,要么传给能扛得住的,要么带进棺材。\"他把印塞给我,\"去把村长喊来,我要准备法事。\"
法事在村后老槐树下举行。陈三爷让村民们在山根下挖了三个坑,埋进三坛雄黄酒。他跪在中间,青铜凿插在头顶,嘴里念的调子像风刮过石缝:\"天有九重,地有九泉,山神听令,移我峰前......\"
日头偏西时,山包突然\"轰\"地响了一声。我踮脚看,挡雨崖的山尖往下沉了半尺,露出道半人高的缝。陈三爷猛地咳嗽起来,手背上暴起青筋,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青铜凿上,\"滋啦\"一声就化了。
\"三爷!\"我扑过去扶他,见他鬓角的白发全湿了,黏在脸上像草屑。
\"没事。\"他抹了把嘴,\"第一次移山,得拿老本儿换。\"
第二日,缝宽了些,可还过不了人。栓子娘又来求:\"三爷,娃子今早喝了药,烧退了些,可山没开全,药铺的人进不来啊!\"
陈三爷盯着山缝看了半夜。第三日鸡叫头遍,他又跪在老槐树下。这次他没让我帮忙,自己往嘴里塞了把朱砂,红得像血。
\"移山!\"他吼了一嗓子,青铜凿重重砸在地上。山包抖得像筛糠,碎石子\"噼里啪啦\"往下掉。陈三爷的身体跟着晃,我看见他的裤管湿了一片——是尿。
山缝又宽了半尺。陈三爷突然栽倒,青铜凿滚出去老远。我跑过去抱他,摸他后背,全是冷汗,比冬天的雪水还凉。
\"三爷,您歇着......\"
\"别......\"他拽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还差一尺......\"
第三回移山是在月圆夜。陈三爷瘦得只剩把骨头,可眼睛亮得吓人,像两颗烧红的炭。他把青铜凿磨得锃亮,在山根下画了道符,又往嘴里塞了把盐——说是能镇住山魂。
\"起!\"他吼得声儿都破了。
山包\"咔\"地裂开道缝,比前两回都大。可陈三爷突然惨叫一声,手捂着心口——他的衣襟全被血浸透了,红得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三爷!\"我喊他,他没应。
山缝还在扩大,碎石子砸在陈三爷身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等缝宽得能过人时,他\"扑通\"一声栽倒,青铜凿滚进了山缝里。
我们把陈三爷抬回家时,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攥着我的手,指节硬得像石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山......开了......\"
第二天清晨,山窝子的娃子们都跑到村口。挡雨崖和断云峰之间的缝宽得能过马车,阳光\"哗啦啦\"照进来,把积了几十年的雪都晒化了。更奇的是,缝底下露出黑黢黢的石头——是铁矿!
镇里的铁匠带着工具来了,说这矿能炼好钢。村长让人给陈三爷送了块匾,上头写着\"移山如移山\"。可陈三爷没等到那天——他在山开的当天夜里就走了,脸上还挂着笑,像看见啥高兴的事儿。
后来,山窝子的娃子们再不用趴在崖边喊山外的娃子了。铁矿运出去,换回好多盐巴、糖块,还有会讲故事的先生。村东头的栓子长成了壮小伙,去年娶了邻村的姑娘,新娘的花轿就是从新开的山路抬进来的。
只是,移山的手艺断了。陈三爷没儿子,徒弟早死了,那把青铜凿也不知滚到哪去了。有人去山缝里找,只找到半块碎凿,上面的纹路都磨平了,像块普通的石头。
现在我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娃子们在山路上跑。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指着山缝喊:\"奶奶,那缝里是不是藏着神仙?\"
她奶奶笑着摸她头:\"不是神仙,是个傻老头。\"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铁锈味儿,也带着甜丝丝的糖香。我望着远处被移开的山包,突然想起陈三爷临终前的笑——他大概是想,这辈子折了三十年阳寿,换得山窝子的娃子们能看见山外的月亮,值了。
山还是那两座山,可山窝子的天,比从前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