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扬听得背脊一阵发凉。
他看着眼前的李琼,这个才刚刚成年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他父亲李玄策,是沙场猛将,勇冠三军,靠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和无双的武勇。
他爷爷忠武侯李烈,更是军中神话,用兵如神,靠的是鬼神莫测的兵法韬略。
而李琼似乎和他的父辈们都不一样。
他更狠,更毒,更不择手段。
他能从一场血战的废墟里,从敌人的尸体和信仰中,榨取出最后的价值。
这已经不是兵法了。
这是在诛心!
良久,李显扬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胸中的所有震撼。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算是明白了。”
“为什么那些老家伙,拼了命也要把你们李家置于死地。”
“有你们在,大齐的将星,就永远不会陨落。”
“你这一手,若是让侯爷知道了,怕是也会拍案叫绝。”
李琼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父亲,爷爷……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为他们洗刷冤屈吗?
就在这时。
“将军!”
“李将军!”
一声粗犷豪迈的呐喊,从河对岸传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那声音,中气十足,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李琼和李显扬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河对岸的山谷出口,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缓缓开出。
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盔甲还沾着血迹,正是周虎!
周虎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南朝士兵,他们虽然疲惫,但个个精神亢奋,士气高昂。
而在他们队伍的中间,被看押着的,是数千名垂头丧气、被绳索捆绑着的蛮夷降兵。
那场面,极为壮观。
“是周虎!”李显扬脸上露出喜色。
“他们回来了!”
李琼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炽热的光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催动战马。
“走,我们过去!”
李琼一马当先,带着李显扬和几名亲卫,直接踏入了依旧浑浊的河水之中。
河水不深,刚刚没过马腹。
当他们涉水来到对岸时,周虎已经迎了上来。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末将周虎,参见将军!”
“幸不辱命,此战,蛮夷残部已尽数被我军围歼!”
李琼也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扶起。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用力拍了拍周虎的肩膀。
“伤亡如何?”
“我军伤亡不足百人!”周虎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骄傲。
“蛮夷降兵,足有五千之众,为首的千夫长巴图,皆被生擒!”
五千降兵!
这个数字,让李琼的心脏,都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加上之前歼灭的两万五千人。
图鲁的三万大军,彻彻底底地,全军覆没!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捷!
一场足以震动整个北疆的大捷!
而他所需要的五万军功,在这一战之后,已经近在眼前!
李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狂喜。
他转身,看向身后那数千名疲惫却兴奋的将士,又看了一眼河对岸,那些正在辛苦搬运尸体的士兵。
他高高举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放声高呼。
“所有将士听令!”
“打扫战场,带上我们的战利品!”
“回城!”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河谷间回荡。
所有士兵,无论是河这边还是河那边,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李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灿烂的笑容。
“今晚庆功宴!”
“我请全军将士,吃肉喝酒!”
“不醉不归!”
寂静了片刻之后。
“喔!”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冲天而起,仿佛要将这天空的云层都给震散!
……
朔北城的城门,轰然大开。
当李琼率领着大部队,押解着数千蛮夷降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座城池都沸腾了。
城墙上,留守的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城门内,百姓们扶老携幼,涌上街头,他们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蛮夷俘虏,看着南朝将士高昂的头颅,激动得热泪盈眶。
“赢了!”
“我们打赢了!”
“李将军万胜!大齐万胜!”
欢呼声,呐喊声,汇成一股热浪,席卷了整座朔北城。
周虎骑在马上,挺直了腰杆,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享受着这英雄般的礼遇,这是他戎马半生,从未有过的荣光。
李琼的表情相对平静,但他眼中的光芒,同样炽热。
这是他来到边疆的第一战。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夜。
城主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庆功宴的喧嚣被厚厚的墙壁隔绝在外,这里只有几道沉重的呼吸声。
李琼坐在主位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他的对面,是李显扬和周虎,以及几名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的校尉。
白天的兴奋已经褪去,取而代pad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东西。
“战报。”李琼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周虎,你来说。”
周虎立刻站起身,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和兴奋。
“是,将军!”
“此战,我军以不足百人之伤亡,全歼蛮夷先锋图鲁麾下三万大军!”
“斩首两万五千余,俘虏五千余众,缴获战马、兵甲无数!”
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充满了自豪。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军功章。
书房内的几名校尉,听得也是热血沸腾,与有荣焉。
然而,李琼没有说话。
李显扬也没有说话。
李显扬只是静静地看着周虎,那只独眼中,没有任何喜悦,反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
周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将将军?李大哥?”
“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琼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他抬起眼,看向周虎:“不足百人,全歼三万。”
“周虎,你自己信吗?”
周虎一愣,梗着脖子道:“这是事实啊!我们确实做到了!”
“是啊将军,我们都亲身经历了!”旁边的校尉也忍不住附和。
李琼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转向了李显扬。
“显扬大哥,你说。”
李显扬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着边疆的风霜,带着朝堂的阴冷。
“这封战报,不能这么写。”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一旦这么写了,递上去。”
“那就不是捷报。”
“而是催命符。”
催命符!
这三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周虎和几名校尉的头顶浇下,让他们瞬间酒醒了一半。
“为什么!”周虎不解地大吼。
“我们打了胜仗,我们为国尽忠,难道还有错了不成?”
李显扬的目光,扫过周虎涨红的脸,扫过其他几名同样愤愤不平的校尉。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周虎,你还记得镇北侯是怎么死的吗?”
周虎的呼吸,猛地一滞。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镇北侯,李玄策。
李琼的父亲。
这个名字,是北疆军中一个神话,也是一个禁忌。
李显扬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头切割。
“侯爷当年,率三千玄甲军,奔袭千里,于天狼关外,阵斩蛮夷大可汗,破敌十万。”
“那一战,我虎贲军为先锋,死伤惨重。”
“可玄甲军,只折损了三百人。”
“三百破十万,功劳大不大?”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呼吸沉重。
李显扬的独眼中,泛起血丝。
“功劳太大了,大到让龙椅上的那位,睡不着觉了。”
“所以,一杯毒酒,一句功不低过,忠武侯府,就没了。”
他转头,死死地盯着李琼。
“李琼,你明白吗?”
“你爷爷,你父亲,不是死在蛮夷的刀下。”
“是死在了自己人的猜忌里!”
“你今天,以不足百人之伤亡,全歼三万敌军。这份战功,比你父亲当年如何?”
“你姓李,你是忠武侯的孙子!”
“这封战报递上去,京城里那些人会怎么想?皇帝会怎么想?”
“他们不会觉得你是少年将才,只会觉得,你们李家的人,又回来了!”
“一个比李玄策,比李烈,更可怕的妖孽,回来了!”
“他们会怕,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死!”
“让你死得比你爹,你爷爷,还要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