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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民劝进

乾元殿的丹炉早已冰冷如墓穴,唯余一丝药香,在死寂的空气里幽魂般缠绕,不甘散去。

而凤仪宫内,巨大的菱花铜镜却映照着烛火通明,沈栖凰端坐镜前,侧影凝固,似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无悲无喜。

青棠立于身后,手持那柄沉甸甸的鎏金缠凤梳。

梳齿每一次没入那如瀑的青丝,都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仿佛不是梳理头发,而是在梳理过往的风霜血泪,为一场注定盛大的祭礼揭开序幕。

铜镜中,昔日的婉转柔情早已被岁月与权谋淬炼殆尽,沉淀下来的,是深潭般的沉静与凛然的威仪,唯有一缕凤钗垂下的赤金流苏,随着她极其轻微的呼吸,在鬓边摇曳出细碎的光晕,才偶尔泄露一丝属于“沈栖凰”本身的、淬火之后愈发锐利的锋芒。

“娘娘,”殿门处传来压抑的呼吸声,一名宫女双手高捧着一个硕大的紫檀木匣,深深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敬畏的颤抖,“第三批劝进表……送到了。”

匣盖开启的微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里面,层层叠叠的奏疏堆积如山,几乎要满溢出来,像无数只伸出的、渴望的手。

最上方,是一卷铺展的素白长卷——那触目惊心的万民联名血书!

密密麻麻、殷红刺目的指印,如同无数颗被剖开仍在搏动的心脏,滚烫地烙印在宣纸之上。

它们恣意绽放,连成一片悲壮而炽烈的枫林火海,无声地燃烧着,灼痛了沈栖凰的视线。

指尖,缓缓抚过血书粗糙的边缘。

冰冷的宣纸下,是无数百姓滚烫的期盼与绝望中最后的呐喊,那粗糙的触感,像砂纸磨过她的神经。

这刺目的红,猛地将她拽回三年前大晟都城喧嚣的街头。

记忆里,青棠同样捧着一卷名册,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声音带着颤抖的喜悦:“娘娘,三千了!已有三千女童入了咱们的女学!”

那时的她,是慕容玦的皇后,是大晟后宫的主人,纵然步履维艰,尚有一隅可守。

而今日……今日!

一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在她沉寂如古井的心湖轰然炸开,激起万丈狂澜:

萧承锐已死,无嗣!朝堂重臣俯首,民心所向如潮!这把龙椅,已是囊中之物!

再多的推拒,不过是登顶前必须的姿态,是给史官笔下添一笔“天命难违”的注脚。

她凝视着那片血色的枫林,眸底深处,那被层层冰封的野心与决断,终于轰然破冰,燃起属于帝王的、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熊熊烈焰!

二、冕旒威仪

登基吉日,天光破晓。

巍峨的朱雀门城楼之上,九丈红绸如同燃烧的烈焰,自青冥天际垂落,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招展,翻涌着,似要吞噬旧日,宣告着一个崭新而未知的时代降临。

沉重的宫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次第洞开,发出古老而庄严的轰鸣。

沈栖凰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通天御道那漫长而孤寂的尽头。

玄黑为底、金线织就的十二章纹帝王衮服,包裹着她纤细却笔挺的身躯。

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

这些象征着天地万物、至高无上权力的古老纹样,在她周身流转着沉重而神圣的辉光,每一道金线都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足下,金缕玉靴踏在冰冷光滑、打磨得可鉴人影的汉白玉石阶上。

每一步落下,都似踏在历史的脊骨之上,踏在王朝更迭的分水岭,踏在阶下文武百官屏息凝神、交织着敬畏、恐惧、算计与复杂难言的目光之上。

头顶,十二旒白玉珠串沉沉垂落眼前,遮住了她大半的视线。

随着她坚定而缓慢的步伐,珠串轻轻晃动、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玉石清音,叮咚作响。

这声音,在她耳中却如擂鼓,震动着她的心神。

透过晃动的珠帘,世界被切割成无数晃动的、模糊的光影碎片。

这顶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冕冠,其重量远超黄金与玉石本身——它承载着整个天下的兴衰,万民的生死,压在她纤细却不肯弯曲半分的颈项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形的窒息。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冠冕之下,那翻涌如沸的心潮是如何激荡:

那个连宗谱都上不了、被宫人肆意欺凌的孤女沈栖凰……

那个在东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仰仗着太子萧执圭那点爱意与权势才勉强立足的太子妃……

那个在慕容玦的大晟后宫,从皇后一步步挣扎、谋划,在刀尖上行走的沈皇后……

这条路,她走了太久太久!

每一步,都浸透了在孤灯下苦读医术熬红的双眼,浸透了在演武场上练剑时摔得浑身青紫的伤痛,浸透了无数个辗转反侧、忧思如焚、生怕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暗夜!

终于!终于!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将这主宰天下的权柄,牢牢地、不容置疑地攥在了自己的掌心!

这感觉,沉甸甸,又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快意。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骤然爆发,如同九天惊雷平地炸响,排山倒海般涌来,震得殿宇嗡嗡作响,琉璃瓦似乎都在簌簌颤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震耳欲聋的、象征着臣服的呐喊!

然而,在这足以淹没一切的声浪洪峰中,沈栖凰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穿透晃动的旒珠缝隙,精准无比地投向御阶之下、禁军森严队列的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身着普通玄甲的身影,铁盔深深压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

唯有一双眼睛,如同燃烧着不灭星辰的深渊,穿透重重人海、鼎沸的声浪、晃动的珠帘,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专注,锁定了御座之上的她!

是萧执圭!

他卸去了大晟天子的九旒冕冠,敛去了帝王的万丈光芒,甚至剥下了那身象征无上尊荣的龙袍,甘愿隐没于这最低阶侍卫的冰冷铁甲之下。

只为在此刻,亲眼见证她的加冕!只为在她人生最辉煌的顶点,留下他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玄甲护肩上狰狞的狻猊凶兽纹饰,与她帝服袍角威严盘踞、睥睨天下的五爪金龙,在这一刻,隔着漫长的御道、如潮的人海、喧嚣的声浪,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充满宿命般力量与复杂羁绊的遥相呼应。

是过往的余烬?是未了的纠缠?还是……

某种更深沉、更危险的联系?无人知晓。

三、血火回望

礼部尚书须发皆白,神情肃穆如磐石,手捧盛放传国玉册的金盘,步履沉稳地行至御座丹陛之下,深深跪拜,将金盘高高举过头顶。

玉册在初升的晨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

册页展开,其上“钦天监奏请女主临朝,万民拥戴,天命所归”的金色字迹,熠熠生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沈栖凰缓缓伸出戴着赤金镂空护甲的手指。

护甲尖锐冰冷,象征着无上的威权,也禁锢着柔软的血肉。

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玉册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沁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心脏。

“天命所归”……

这四个金光闪闪的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深处最幽暗的门扉。

她猛地忆起那年的慈恩寺后山,寒风萧瑟。

一个面容枯槁如同千年树皮的老尼,用浑浊得如同蒙尘琉璃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这个瘦小单薄、衣衫破旧的身影。老尼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刺耳,如同砂纸在朽木上反复摩擦:

“命犯孤星,六亲缘薄……刑克至亲……此生坎坷……唯握重权,染血而进,方得……一线生路!”

那冰冷恶毒的预言,如同跗骨之蛆,又似一道染血的指引,贯穿了她此后跌宕起伏、步步染血的半生。

是诅咒?

还是预言?

抑或是……

一种扭曲的启示?

她曾无数次在暗夜里与之搏斗,试图挣脱,最终却发现,自己竟一步步踏着这预言铺就的血路,走到了今日!

“陛下,吉时已到,请受百官大礼朝拜!”

丞相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将她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深渊中猛地拉回这金碧辉煌、万民朝拜的现实。

她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深秋寒星,冰冷而锐利地扫过阶下匍匐如潮、黑压压一片的人群。

那里面,有曾经在朝堂之上,戟指怒目,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弹劾她“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将不国”的御史台老臣;

有当年在东宫之中,对她这个“攀附太子”、“来路不明”的孤女百般刁难、冷眼相待、极尽刻薄之能事的太妃、诰命夫人……

昔日那些写满轻蔑、鄙夷、厌恶甚至恶毒的面孔,此刻都深深埋首于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紧贴地面,身体因敬畏或恐惧而微微颤抖,彻底臣服在她这至高无上的帝座之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复仇般的快意、掌控一切的冰冷满足、以及岁月沧桑淘洗后深沉的苍凉,在她胸腔中激烈地冲撞、激荡,几乎要冲破那玄黑衮服的束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再次穿透晃动的旒珠,投向那个玄甲身影所在的方向。

萧执圭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般的灼热温度,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穿透了鼎沸的人声,穿透了象征权力与隔绝的十二道玉旒,在虚空中与她无声地交汇、碰撞!

那眼神里,没有臣服,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复杂火焰——是刻骨的怀念?

是不甘的执念?是毁灭的欲望?还是……

一种病态的、与她共享这权力巅峰的隐秘狂喜?

这无声的对视,比那震天的万岁呼声,更让她心神剧震,仿佛在辉煌的顶点,骤然窥见深渊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