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的自鸣钟敲过三更,鎏金鹤形烛台上的羊脂蜡流下蜿蜒的烛泪,将沈栖凰垂落的睫毛映得半通明。
她指尖划过《大晟舆地志》的州府图,目光却停留在苍梧山的标记上——那里曾有过不受束缚的风,和江遇之带露的眼神。
\"主子,三更天了,该安歇了。\"贴身侍女青黛捧着暖炉走近,见她又在看地图,忍不住低声劝道。
自封后圣旨颁下,这位未来的皇后便常对着舆图出神,有时会突然捏碎手中的蘅草,指缝间渗出绿汁也浑然不觉。
沈栖凰没有回头,只望着苍梧山那三个字轻声问:\"你说人为什么要睡觉?\"
侍女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殿内的鎏金熏炉燃着\"蘅芜香\",清苦的草香里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那是慕容玦白日里留下的气息——这气息让她想起另一个人,想起那曾让她心安的声音。
\"因为睡着了,就不用想事情了。\"沈栖凰替她答道,指尖重重按在苍梧山的墨点上,仿佛要将那处山水揉进纸里。
答应封后的那日,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当明黄圣旨展开的刹那,凤冠霞帔的绣样刺痛了她的眼——那形制让她想起曾被迫穿上的嫁衣,想起那段身不由己的过往。
御书房的暗卫密报刚送到慕容玦手中,他便捏碎了茶盏。
\"这几日都未安歇?\"他盯着密报上\"三更犹阅舆图\"几字,指腹碾过宣纸发出沙沙声响。
魏忠贤见他指缝间渗出茶水,连忙递上锦帕:\"陛下,夜深露重,不如去瑶光殿看看?\"
慕容玦起身时,玄色常服扫过案几,将《封后仪轨》扫落在地。
他只知她是大梁孤女,曾嫁与商人,夫亡后流落江湖,却不知那\"商人\"曾是她心之所向,更不知她后来又经历过怎样的逼迫。
瑶光殿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她独坐的剪影,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孤画。
慕容玦推开门,见她仍穿着白日的素色襦裙,暖玉镯松松地滑到小臂,露出腕间淡青色的血管——那是常年调香沾染上的药草痕迹,也是他吻过的地方。
\"为何还不睡?\"他走近时,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眼中的恍惚。
沈栖凰闻声回头,月光落在她眼下的泪痣上,像一滴将坠未坠的墨。
她看着慕容玦眉心的川字纹,喉间忽然发紧——这蹙眉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为她忧心的人。
\"在想什么?\"慕容玦在她身边坐下,自然地揽过她的肩,却触到她肩胛骨的嶙峋。
这几日她瘦得太快,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沈栖凰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那香气与记忆中的龙涎香不同,却有着同样让她心安的力量。
\"在想......嫁给你,是不是又一次身不由己。\"她刻意避开了\"遗诏\"等字眼,只用了更笼统的表述。
慕容玦的手臂猛地一僵,随即用更大的力道将她圈紧:\"我哪里让你觉得不自在?\"
他所了解的她的过去,不过是暗卫口中\"孤女嫁商,夫亡后漂泊\",却不知那\"漂泊\"二字背后,藏着怎样的血与火。
\"你很好。\"沈栖凰看着自己映在窗上的影子,与他的轮廓交叠,\"第一次嫁人时,我需要一个依靠,他给了我家;后来......\"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他腰间的玉带扣,\"后来遇到变故,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从安排;现在嫁给你......\"她抬眼望他,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闪躲,只有一片沉寂的茫然,\"我贪恋你给的安稳,可这安稳,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束缚?\"
慕容玦的心像被冰水浇透。
他一直以为她的靠近是情动,却原来在她眼中,他的存在更像一道不得不接受的选项。
\"所以在你心里,朕只是个......不得不选的人?\"
\"第一次嫁人,我以为找到了归宿;第二次......\"沈栖凰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旧事——萧执圭死后,她和萧承锐在一起为了权势也是因为死了太子的太子妃无处可去。
\"后来我才明白,很多选择看似自愿,其实是被命运推着走。就像苍梧山的风,看似自由,却始终吹不出那片山林。\"
慕容玦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想起暗卫密报里提到的苍梧山。
原来她真正向往的,是不受束缚的自由。
\"你想要什么?\"他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权力?还是不再看人脸色的日子?朕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沈栖凰看着他眼中的急切,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我想要的,是不用为了活下去而依附任何人。就像明慧公主,可以拒婚三次,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活着。\"
慕容玦怔住了。
他给了她皇后的尊荣,却忽略了她对\"选择\"本身的渴望。
\"如果......\"他艰难地开口,\"如果朕现在收回封后旨意,你会开心吗?\"
沈栖凰愣住了。
她看着慕容玦眼中的痛楚与挣扎,想起这几日他为大典奔波的模样,想起他半夜在御书房修改仪轨时的专注。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但我知道,现在收回旨意,会引来多少非议,而江遇之......\"
\"朕不在乎旁人议论!\"慕容玦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只要你觉得快乐,朕可以不要这皇后之位,甚至可以......\"
\"够了。\"沈栖凰捂住他的嘴,指尖触到他下巴的胡茬,\"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靠回他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明日就是大典了,不是吗?\"
慕容玦紧紧抱着她,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只知道她有过不幸的婚姻,却不知那第二段婚姻是怎样的胁迫;他以为她的过往只是寻常孤女的漂泊,却不知那里面藏着她不愿言说的伤痕。
\"栖蘅,\"他在她发间低语,声音沙哑,\"给朕一个机会,让朕成为你愿意主动选择的人。\"
沈栖凰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任由他抱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她想起萧执圭临终时的眼神,想起新帝逼迫时的冷酷,想起苍梧山巅江遇之递给她的那朵蘅草。
如今站在又一个人生的岔路口,推她前行的不再是明晃晃的刀枪,而是自己对这相似声音的贪恋,和命运无形的牵引。
瑶光殿的自鸣钟敲过四更,烛火终于燃尽,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沈栖凰在慕容玦怀中轻轻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恐惧这看似华丽的封后大典,会成为又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而这一次,她连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只能将所有过往埋在心底。
而抱着她的帝王,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她的过去有多少未解之谜,他都会用尽全力护她周全,让她在自己身边获得真正的安稳。
他不知她对声音的隐秘依赖,不知自己在她心中与故人的重叠,只凭着一腔孤勇,想要将这看似被动的选择,变成双向的奔赴。
这场始于偶然相遇的纠葛,在封后大典的前夜,蒙上了更厚重的迷雾——慕容玦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沈栖凰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两人在信息的错位中彼此靠近,注定要在未来的时日里,揭开更多被时光掩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