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没什么可说,既然是纪绿沉那边传来的话,采蓝她也就接收了。
又过了一日,差不多申时,由皇室仪仗、送嫁百官、护卫军士组成的庞大队伍,终于抵达了洛阳正南门定鼎门外西南三十里的都亭驿。
这是东都近郊最大的驿站,专用于迎送皇室、外藩。
在浩浩荡荡的仪仗正式抵达驿门前,东都留守薛修率三品以上分司东都的核心官员于驿门内肃立,行“迎谒礼”。
这并非正式郊迎,主要是为了呈送《东都迎奉仪注》——即次日正式的郊迎礼节流程文书,以及商洽庞大队伍的食宿安排。
再就是为发病的广陵王侍疾。
纪暄虽未正式册封太孙,但他奉命“监国”,便能以储副身份享太子待遇,用一品卤簿及黄麾仗入城。纪绿沉下嫁淄青的出降礼,便托他带领百官“强行”送嫁东都的福,升格为名副其实的“国婚”。
哪一件事薛修都马虎不得。
“臣东都留守、使持节都督东都诸军事、检校尚书左仆射、弘文馆大学士薛修,恭迎监国广陵王殿下、扶翊公主殿下!”
都亭驿的暮色浸透朱漆廊柱,薛修躬身时,折射在象牙笏板上最后一点天光璀璨滑落。
紫纱袍、绛纱袍的官员们如一片沉甸甸的晚霞,随落日一并匍匐。
动作整齐划一,唯有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透露出紧绷的气氛。
纪暄的金辂车帘纹丝未动,排在第二位的厌翟车也一片死寂。
纪绿沉所乘的青帷马车车帘被采薇掀起,顾盼扶着她缓步而下,步履从容。内侍承瑞、汪年分列左右恭侍。
纪绿沉站定后,平静扫过眼前低垂的一片乌纱幞头:“薛卿劳苦,回东都还习惯吧?”
她温和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平的威仪,且极具穿透力。
薛修的头颅听到这声音时几不可察地低了半分,银白的鬓角从幞头下显露出来。
他身后的官员中传来一丝极细微的骚动,似有人想抬头窥探,又强自按捺。百官群僚用眼耳口鼻的微小表情交换意见“窃窃私议”的样子,被纪绿沉尽收眼底,对此,她很满意。
纪暄的昏迷,成就了她此刻掌控大局。
“托殿下洪福,臣在东都一切安好,唯尽心王事,不敢言劳。”薛修的回答滴水不漏。
纵然绣衣卫提前通知过广陵王纪暄旧疾发作难以起身,他也没想到竟是这位出降淄青的帝之爱女代表皇孙受礼。
这位帝女他清楚,没点儿手段可握不紧臭名昭着的姜齐曾掌握的天子第十七卫——暗卫绣衣卫。
薛修是被章屈戌斗倒的宰相,章屈戌掌权期间,他被一撸到低,贬为岭南道正八品下的崖州司户参军,以微末小吏之名,在真正的天涯海角悲凉地一待十年。
去年九月份章屈戌因天象被撤职,朝廷相应得就把他这位章屈戌的死对头从崖州赦回,给了高官厚禄,放在东都养老。
随着今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背后是谁推动,薛修心里有一面明镜。
因此,直接打纪绿沉的脸进谏她以贱为贵悖逆阴阳僭越礼仪——这属实就恩将仇报了。
最重要的是,人家裴渡才是正经宰相,正经宰相都没说话,他当什么出头鸟!
纪绿沉微微颔首,在礼官恭敬的导引下步入都亭驿正厅主位坐定。
裴渡随即领着随驾百官、薛修领着东都分司官员再次入内,依序行礼。
河南尹崔玄晖膝行上前,将一卷以黄绫装裱的《东都迎奉仪注》高举过头顶。
内侍承瑞上前接过,交给汪年,由纪绿沉的侍女侍女次第传递,再经采薇、顾盼、舒窈,最终由迎春双手捧至纪绿沉面前的小案上展开。
“黄麾仗、四渎旗、定鼎门中道……”快速掠过那些繁复的条目,纪绿沉舒缓而清晰地念出几个关键点,声音在寂静的大厅回荡,“薛卿的安排周全妥帖,本宫与广陵王,皆无异议。”
薛修躬身更深:“谢殿下体恤。臣等定当竭尽全力,确保明日郊迎万无一失。”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得稍低,带着请示的意味又补充道:“启禀殿下,淄青迎亲使团已按制安置在西偏院,忠武将军、羽林卫中郎将时逢严亲自布防看守,确保无虞。请殿下放心。”
侍立在侧的时逢严立刻挺直腰板,抱拳沉声:“请殿下放心!臣定会为殿下守好门户!”他的目光锐利,显是得了严令。
纪绿沉目光在时逢严脸上停留一瞬,颔首:“有劳时将军。”
薛修此举,既是职责所在,更是向她表明立场和能力的投名状。
第二次天才蒙蒙亮,都亭驿外旗幡蔽日,薛修带领五品以上的东都官员二百余人在大门外迎候。
金辂在三百羽林郎的簇拥下碾过官道,车前绛引幡猎猎招展,四渎旗上的江河绣纹在晨光里翻涌,仿佛洛水的潮气。
鼓吹乐声震得道旁杨柳叶簌簌直落,三十里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
黑压压的百姓被金吾卫隔在柳堤外,偶尔有胆大的童子从人缝里钻出,立刻被皂隶揪着衣领拽回。
迎春隔着车窗轻纱掠过路旁那些模糊的面孔,最终定在越来越近的定鼎门三阙巨影上。门楼如蹲踞的巨兽,中央门洞深不可测。
上辈子身为皇妃的大姐姐元春省亲,排场一次与这相比,便有点儿小巫见大巫了。
作为一个不大聪明的脑子的承载者,迎春到现在还有些晕晕乎乎没睡醒的模样。
她不知道纪绿沉是怎么说服裴相与薛留守让自己作为“公主”去完成迎辂礼之后献食礼的仪式。
与这点儿出格相对应,纪绿沉依旧以储君之礼入城更显炸裂。
在那些君君臣臣在心、思维固化的文武百官心里,纪暄昏迷,最正常的形式应该是由贴身内侍或者随行宰相代答几句也就进城。甚至“储君”昏迷不醒乃是足以动摇过本的大事,悄悄入城才最可能,根本不会如此大阵仗。
就算是要宗室皇亲临时主事,齐王纪唯繁不也在东行队伍中吗?
他是胳膊折了又不是死了。
迎春脑子把这些想法推演完,牵动嘴角笑了笑,缓解紧张的情绪。
“娘子,一会儿河南尹崔玄晖崔大人到车驾前献洛阳土产,娘子只需要象征性地碰一碰就可以了。”谷雨捧着奉迎仪注的副本安抚道。
“就是!”白露声音略大,“娘子现在可是‘公主殿下’,您是上位,不挑他们的错就是了,他们哪会挑您的错!就碰一碰,没什么犯错的空间!”
“就是呀,我听崔郎君说,娘子以前可大胆了……”
采蓝回来后,气色相较之前很不错,显见是崔颂仪照看得很好。
而唱礼官的一声长喝,将她混杂在恢宏鼓吹声中的声音也盖过了。
“止——舆!”
鼓吹骤歇,黄麾仗左右分开,薛修率二百紫绯官员拜倒在定鼎门门道左侧,声浪撞上城墙。
“臣等恭迎监国殿下,殿下千秋!”
仪注虽只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出迎,实际东都七品以上的官吏都来了,只是品级低的在城门内列队跪拜。
时间接近正午,因为前几天这一带连绵的大雨,天气微凉,但到底六月天,纪绿沉手心沁出薄汗。
她推开车门,日光微薄,天空缀着云层,青青白白。
薛修已捧錾金酒觞跪行至车前,酒液在觞中晃出细碎金光。
“天眷大衍,监国巡幸。”
薛修的声音苍劲如古松,在崖州的十年不过是让他愈挫愈坚,“臣等谨奉东都水土之仪,伏惟殿下万福。”
酒气混着洛阳城特有的牡丹尘香,扑面而来。
纪绿沉接过酒觞,眼神扫到薛修劲瘦的手背。
她仰首饮尽,喉间灼热一路烧进肺腑。目光扫过薛修低垂的后颈,那上面深刻的皱纹里,曾是一个失势宰相充满智慧的经历。
“卿等忠勤,孤心甚慰。”纪绿沉声音清朗,压住微微的颤。
几乎同时,河南尹崔玄晖已行至第二辆青帷马车前,高举朱漆托盘,冰鲙莹白如雪,牡丹糕绯红似霞,一尾鲜活洛鲤在浅水中甩尾,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紫袍前襟。
“纳吉之仪,伏请公主殿下恩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