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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史会带你和齐王殿下出坊门。”

纪绿沉面色已恢复平常的淡漠,敛着手,头发半散着,青牡丹花的大袖上散布着几滴不明液体的痕迹,依旧端方有态。

“好……好。”萧近原落荒而逃,以他平日的头脑肯定也会问个所以然。

但这时候脑袋空荡荡,还不如等远离了她的视线,再问同行的李见微。

可他多愿意这一截短墙,这几句话,得以永存。

他不要离开。

萧近原匆忙从过去,一不留神,多走出了几步,故作不觉地挪到李见微附近。

纪唯繁看看萧近原,又看看纪绿沉,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

“为何李太史能带我和平川先生出去,王兄我不知道但想知道,还请九殿下为王兄解惑。”纪唯繁手心摩挲的东西多了三颗玉铃铛。

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初二那天,李见微已经带过他一回了。

想看纪绿沉还如何演戏。

“李太史年高德劭,圣上倚重,太史令本位五品官,偏为李太史改作正三品……”

纪绿沉扫过深沉的夜色,大衍的宰相实际授职,也不过三品。

“服紫,”她继而扫过纪唯繁的袍服与鱼袋,“赐——金鱼袋。”

“七八岁,狗都嫌……”她笑着向李见微略一倾身,“大衍的土地上,没有‘顽童’不能去的地方对吧?”

李见微被戳穿了遮羞布似的,哼了一声扭身,葫芦挂在蹀躞带上晃荡,拽着同样手脚不自然的萧近原往着辅兴坊东门的方向而去。

“哈哈哈哈……”

但纪绿沉的笑声还是追上了他。

纪唯繁捣了她一手肘,纪绿沉的笑戛然而止。

“你方才和平川先生干什么?”

“如王兄你所见,勾搭他。”

纪唯繁抱臂转着棋子与铃铛,玉石摩擦的声音细碎,被忽然熄灭的一盏灯笼掩住。

棋子的转动滞了滞,纪唯繁无语,他本意有责备乃至羞辱纪绿沉一个未嫁女行为不检的意味,不想她竟恬不知耻大喇喇说出了口,一整个被无语住了。

“同类更了解同类,王兄从男子的角度给我分析分析……我勾到了吗?”

纪绿沉面不改色心不跳,学了同款抱臂。

“你……”纪唯繁没想到,除了无语,她还有更无语的等着。

教养没让他骂出什么难听的话。

“齐王兄再不搭李太史的顺风走,可就要歇在辅兴坊了,王兄是我的兄长,我没有妨碍,不知王兄意下如何?”

纪唯繁把她的说话声扔在了后边,追上了李见微两个人。

讲什么笑话,她不介意他介意啊。况且他初二晚上也去过公主府,贾二娘子说不方便都没让他们进到花厅待客。

这深更半夜再进去,成何体统?

贾二娘子又如何看待?

到底他的画像也送到了她手里,即便不成美事,也没道理当着她的面自己给自己脸上抹黑。

纪唯繁乱想着,李见微同坊兵核验了身份与鱼符,便大摇大摆,把他们都带出去了。

且不说李见微带着二人去何处寻宿处,纪绿沉发现李见微临走还给她又画了个阵法。

只一眨眼,她便在长阁殿的寝房。

舒窈坐在花梨木浮雕凤衔绶带的梳妆台,纪绿沉拿着犀角梳子,将她的长发一下一下梳通。

“殿下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像什么吗?”舒窈下颌微扬,鬓边几丝毛糙的发丝朦胧遮着半张脸,小女孩般期待而执着。

“你有想法,你先说……”纪绿沉抬手扶正舒窈的脸颊,“我暂时没有想到。”

“像娘亲给待嫁的女儿梳头。”

纪绿沉往前面梳下去一层头发,盖住了她的双眼,在两鬓开始固定假发包。

“就像歌谣里……唱的那样,”舒窈声音微涩,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有时候照着镜子从自己的脸去怀想去奢望,“一梳梳到底……”

“窈娘觉得像,等你出嫁时若还有此心,我便替你梳头。”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颂词是纪绿沉亲口念的。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还有……寿考维祺。”

说来的女子的及笄礼按照古礼,也就只有“一加”;而近些年女子的地位略有提高,世家门阀给家中女郎行及笄礼便照着男子行冠礼改成了“三加”。

而章窈的及笄礼,照她现在宫婢的身份是不能有的。但她想要,一个女子,一生之中也只有一个十五岁的。

她想要,以纪绿沉的能力,甚至也可以办得办得更盛大热闹,像明天在宫城长阁殿给贾迎春办的及笄礼一般。邀四方来宾,天下观礼,正大光明。

但,没有意义。

章家已经败落,至少她家这一支已沦为过街老鼠。

章家荣华富贵她没有享受到,但章家翻到了阴沟里,在世人的眼光里,会把她一起陪葬。

她受的伤够多了,不想要一个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及笄礼。

而纪绿沉私下给她办,她可以说自己从心而发的任何话。

白发齐眉,子孙满堂,是她自己要去争的。

寿考维祺,是纪绿沉的祝愿。

纪绿沉还说“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这是这个人世间对男子的期待。

世人乃至世家门阀对男子的期待是为龙为虎,建功立业。

对女子,则没有期待,任由她们随便长成什么样子。

反正,圣人也说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被剥夺了教化熏陶机会的女子,便和小人一并被钉上了耻辱柱。

可要是读了书,她才知道,这句名传千古的话还有后面的句子: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她开始想,圣人的确没有说错,她自己就是这样的。

常度从来没有接近过她,她唯有一腔怨愤不知该向何处抒发。

而若常度伏低做小,她又绝不会给常度好脸色,不过任打任骂,还要他任劳任怨,要他低一点再低一点。

至于落到哪里是尽头,她不知道。

兴许,和她自己一样,伏在往事的深渊里吧。

她读了书,还是不知道读书与摆脱“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状态之间,还有多长的路要走?

只是及笄,便意味着她要开始学着做一个大人了。

纪绿沉插在她头发上的錾金凤首金簪会一直提醒她。

她也会记住这一刻,她……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