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且认真的嗓音,穿透了冷风,丝丝钻入她耳中,以至于潘令宁脚步微停。
她陡然转身望着他,言语十分诧异:“你……不曾有妾?”
而后,她上下打量他,仍是不可置信。
他与她仅隔两步之遥,可见方才澄清之时,他脚程飞快,三两步急切地赶至她身后。以至于彼此的呼吸起伏、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皆清晰可闻。
他又再一次,郑重说道:“崔某,不曾有妾!婚姻之事,携手余生,相濡以沫,应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岂还能容下第三人?”
潘令宁看清了他昳丽的桃花眼中,黑玉般的眸子微微闪烁,灯笼的暖光跳跃其中,似他微微悸动的心。
潘令宁一阵赧然,耳根发红,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小声辩解:“可是……京中达官显贵皆豢养家姬,亦或者婢妾成群,便是衙内子弟,十五六岁便已有通房……”
她想起玉荷的遭遇,姬妾成群似是天下显贵男子的劣性,他缘何得以免俗?
“崔某家风不同于旁人,自曾祖父以降,崔氏儿郎只娶妻,不纳妾,故而门庭子息单薄,如今崔某这一辈,仅剩崔某而已。”他似有意解释,对她十分耐心。
“难怪崔夫人,催促你相亲完婚,且护雏般对你的前程十分看顾。只是崔相公……据说相公年翻过今年已二十有六,何以至今未娶妻?且……当真身边无其他女子,或者小倌儿侍奉?李青他……”
她话语打住,察觉到冒犯,怯生生打住。
崔题噙着一抹笑,无奈道:“看来娘子对崔某误会颇深,亦或者,以世俗成见看待崔某了。”
庭院中风雪犹重,几乎阻隔视线。
他又悄然跨向前一步,几乎与她面贴面,近在咫尺。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便在凛冽风雪中也幽微可闻,同时清晰感受到他身量昂藏,似青松苍苍,比她高了半个头,她即便仰颌,也只能看到他的薄唇。
他润出一抹温柔的笑,嗓音低沉,似在耳边旖旎低语:“潘小娘子,诚崔某五年前……虽然有一门婚事,可那是父母媒妁之言定下的,崔某当时年少,未知情爱心悸该如何,以为婚姻便该如此……
“如今反而庆幸,因着五年前的变故,婚事无疾而终,如今再给崔某抉择,崔某只想……与心悦之人共结连理。婚姻大事,岂能轻率?若未遇着意中人,岂能允下?”
他的眼眸过于灼热,便于黑暗的冬夜中,也犹似明月高悬,照亮得她慌乱的心思,无所遁形。
潘令宁的脸颊,可耻地发红了,似施了一层粉妆,明艳动人。
她以手背擦了擦脸颊,企图掩盖发烫的红晕,轻轻别过头,不敢看他,可又想试探,双眼如幼鹿眸瞳闪烁,怯生生地看着他,而后面对他直勾勾攫取的眼神,便又别过头。
毕竟才是十七岁的韶华少女,虽然这半年经历颇多,可她也才方踏出深闺,情感之事,怕也不知如何应对。
殊不知,她这番可爱的模样,惹得崔题心旌摇荡,呼吸凝滞。此情此景,若是战前,她只稍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他缴械投降。
他指尖微动,甚至起了一丝僭越的念头,想把她轻轻拥在怀里,闻着她秀发的清香,与她轻轻诉说,表明自己的心意。
念动则践行,他哑然开口:“潘小娘子……”
“只是,相公眼界甚高,应难有入你法眼之人吧?”适时,潘令宁鼓起勇气抬头,十分精妙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曾听闻,裴家娘子,是一等一举世无双的扫眉才子,与相公十分相称,便是这样的良人,相公犹可不惜姻缘无疾而终,那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相公眼界呢?想必‘银瓶娇花’之流,更难以让相公心动了!”
她状若天真,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此番话语似蔷薇带刺,刺伤了崔题跨前一步的心念,以至于他蹙眉,表白的话语生生卡在喉咙口。
“相公择偶,非从情意而动,而是从才情、容貌、家世等诸多外物匹配,如此挑挑拣拣,恐怕很难挑到心仪之人了,便是挑中了心仪之人,难道那女子……便一定心悦崔相公?只怕那女子……也有她的骄傲吧!如此,便好一番蹉跎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地,似讥诮,又似复仇的快意浅笑。
那含笑的眼眸似锋芒毕露的刀,逼得崔题心头一凛。
他忽然回想,他是不是曾惹恼了她?“银瓶娇花”为何如此耳熟,难道他口不择言,曾经冒犯?
且她此番暗中嘲讽,可是拒绝他之意?她不曾喜欢他?
可是雪夜奔赴,当她打开院门时,他明明看到她眼中的湿润与感动。
若她误解,他犹可解释,只是,若她对他无意,他的挣扎,于她而言便是侵扰冒犯,乃至让她嫌恶躲避了。
一番斟酌,崔题一阵苦笑低下头,再抬头之时,他的嗓音已不再低沉旖旎,而换上平日的温和客气:“天凉,小娘子可否有意,移步暖厅,与崔某和府中众人一同守岁?”
潘令宁抬头望了望天,如棉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浓黑苍穹飘落,几乎淹没她与他的肩头。而后她缩肩捧手,合掌哈了哈暖气,冲他点点头:“如此,也好!”
见她如此瑟缩,崔题很想替她弹了弹肩上的雪花,可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那崔某,先在暖厅备下炭火和暖茶等候!”他说罢,转身走出漪月居。
而潘令宁扬了扬嘴角,释怀一笑,却未达眼底,反而有几分苦。
她可以打断他,便是因为不想成为他的备选,明明万般挑剔,明明之前看不上她,何以退而求其次?而她也未必,在他招兽之时就得俯首称臣。
再则,明日敲登闻鼓之后,生死未可知,俗世情感已然不重要了!
潘令宁眼帘微垂,眼底透出决然,而后转身回了屋内。
当听闻身后亦传来“嘎吱嘎吱”踩雪的脚步声,崔题待走入黑暗中,方才回头,远远地注视着她小小的背影,冒着风雪,独自走入屋内的暖光。
亦如她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的来时路,来时她独自一人,如今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人相陪。
他亦勾起一抹苦笑。
恍若,他实乃作茧自缚!曾经他对她颇为不屑一顾,即便太子、周先生,乃至母亲撮合,他都十分排斥,而如今,他似乎已经高攀不起。
正如她说,她亦有她的骄傲。
横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齐远、温巡,乃至其他,而是她的骄傲,和她对于他情感的冷淡。
情之一事,谁先心动,便先输了。
他已经输了。而他也做不到腆着脸,低声下气地讨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