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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铁,御赐毒酒已空,高长隐的尸身被白绫覆面,抬出天牢。甬道尽头,风雪扑面,南珩立在阴影里,眼睁睁看着那副担架擦身而过,一滴血顺着白绫滴落,在雪地里烫出细小黑洞。

他忽然伸手,拽住抬尸太监的袖子,声音哑得不像人:“替我把舅父的腰带……留下来。”

太监惶然,却不敢违逆这位刚被加封“摄政辅臣”的皇子。那条染血的青玉带扣被塞进南珩掌心,玉是碎的,齿痕深深——那是高长隐昨夜咬碎的,毒发时疼到极致,也不肯喊一声。

南珩攥着碎玉,指甲割进肉里。

他想起午后在天牢最后一面。

舅父靠在墙根,脸色灰败,却先问:“长容……咳,长容的药,可还够?”

南珩跪在稻草上,额头抵着铁栏,只说了一句:“我会让母妃活着,让高家活着。”

高长隐笑了,血丝顺着嘴角蜿蜒:“别信帝王家……你若有软肋,就藏好了。”

话音未落,南珩已重重叩首,青砖地撞出血迹。他起身时,把一枚小小的金丝灯笼塞回袖中——那是他七岁那年,舅父偷偷带进宫的元宵节礼物,如今灯骨已断,只剩半片残纸写着“长命”二字。

此刻,雪越下越大,南珩转身,看见楚归鸿执剑立在御街中央。

少年将军素衣未卸,铠甲内衬却露出半截白麻——他在为千羽军戴孝。

“南珩,”楚归鸿的声音比雪更冷,“你舅父死了,你一滴泪都不掉?”

南珩抬起眼,眸色深得像枯井:“眼泪?千羽军两万英魂在天上看着我,他们不需要眼泪,需要血债。”

楚归鸿剑尖一挑,劈落南珩腰间半片衣袍:“那就拿你的血来祭。”

南珩不避不让,任由剑锋划破肩膀,血渗进雪里,像一朵朵细小的红梅。

“今日我欠你一刀,”他轻声道,“来日你若要公道,我亲手把刀递给你。”

楚归鸿嗤笑,剑却颤了:“惺惺作态!你舅父用高家满门换你母妃的命,你呢?用谁的命换高家?”

南珩忽然上前一步,逼得楚归鸿后退。

“用我自己的。”

他声音极轻,却像惊雷滚过。

“高家会流放塞北,我会请旨同往。千羽军的冤,我来翻;高家的罪,我来赎。楚归鸿——”

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像吐出一块烧红的炭。

“你可以恨我,可以杀我,但你若敢动母妃与长容一根头发——”

南珩抬手,将那枚碎玉带扣狠狠按在楚归鸿剑锋上。

“我死之前,必让你楚氏满门陪葬。”

剑锋割破掌心,血顺着玉纹渗入“长命”二字,红得刺目。

楚归鸿瞳孔骤缩,猛地收剑,转身时雪沫飞溅。

“南珩,你最好记住今夜的话。”

少年将军的背影在风雪中渐远,像一柄不肯回鞘的刀。

南珩站在原地,摊开染血的手掌。

碎玉在掌心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命”字。

他忽然想起舅父最后那句忠告——

“别让人看见你的软肋。”

雪落无声,南珩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软肋?”

他攥紧碎玉,血从指缝滴落。

“我早就……没有软肋了。”

只有未竟的命,未偿的债,未熄的灯。

远处宫墙之上,一盏天灯缓缓升起,灯罩上写着“千羽”二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是今夜第一盏,也是唯一一盏被允许升起的灯。

南珩抬头,眼底映着那团微弱火光,像看着两万英魂的眼睛。

他轻声道:

“舅父,千羽军的灯,我替你们点了。”

“高家的路,我替你们走了。”

雪落灯不灭,血尽债未销。

南瑞蹲在浅滩,一盏素白河灯漂出去又打回,灯芯被水浸得半灭。

他忽然伸手,把灯按进水里。

“收不到也罢,”他对着漆黑河面喃喃,“本就是我欠他们一条命。”

起身时,他解下腰间皇子金印,随手抛给身后的小太监。

“告诉宗正寺,从今日起,南珩是储君。”

小太监吓得跪进泥里。

吉祥在旁叹气,声音轻得像风:“殿下,奴婢当不了总管。”

南瑞一怔,尴尬地挠头:“我以为你……”

吉祥把斗篷拢紧,露出颈侧一点淡红胎记:“奴婢是女扮男装,真身若露,连御马监都进不去。”

南瑞耳根通红,半晌憋出一句:“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吉祥望向漂远的灯影:“想回家种地。殿下若真让位,便赐奴婢一块田吧。”

南瑞郑重点头:“好,赐你良田十顷,再赐……赐我跟你一起种。”

吉祥噗嗤笑出声,河灯恰在此刻重新亮起,顺水而去。

楚归鸿独踞角落,面前一字排开五只空坛。

他捏着第六坛,却怎么也灌不进嘴里——坛口被一只纤细手指按住。

宋一梦倚窗而坐,没看他,只望着远处城楼灯火:“再喝,就要错过子时宵禁。”

楚归鸿冷笑:“错过又怎样?我如今连仇人是谁都说不清。”

宋一梦转回脸,灯火在她眸中碎成星:“仇人?南珩?高家?还是你自己?”

楚归鸿手指收紧,酒坛“咔嚓”一声裂出缝。

宋一梦忽然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只折得极小的纸鹤,放进他掌心。

“千羽军旧部今日托我带的,说若你执意报仇,便先拆开看看。”

纸鹤展开,是半枚烧黑的军牌,背面歪歪扭扭刻着“归鸿”二字。

楚归鸿眼眶瞬间血红:“他们……埋在哪?”

“塞北,无名碑。”宋一梦轻声道,“你若真想赎罪,不如去守碑三年。”

她转身欲走,又回头补一句:“对了,残江月不会解散,南珩昨夜已把楼主印信交给我。你想当杀手,得先过我这一关。”

楚归鸿攥紧军牌,酒坛“砰”地碎成齑粉。

上官鹤蹲在宋府门槛,怀里抱着一筐蔫头耷脑的秋海棠。

“阿梦,”他探头探脑,“南珩若真走了,残江月就散伙啦!你忍心看我流落街头?”

宋一梦正在灯下剥莲子,闻言眼皮不抬:“赘婿不好当?听说上官家给你陪嫁黄金万两。”

上官鹤苦着脸挤进门:“黄金买不到真心!我就想问问,你当年怎么原谅南珩的?”

宋一梦指尖一顿,莲子“啪”地掉进碗里。

“我没原谅他,”她抬眼,眸色凉得像井水,“我只是明白了——恨一个人,比原谅更累。”

上官鹤愣住,秋海棠掉了一地。

宋一梦弯腰捡起一朵,别在他耳后:“回去当你的富贵闲人吧。南珩若真要走,拦他的不会是我,是你。”

上官鹤摸着耳后残花,忽然咧嘴一笑:“那我去告诉他,残江月解散前,得先给我办一场婚宴——新娘不肯出场,楼主就得亲自来请!”

灯火摇曳,宋一梦低头继续剥莲子,唇角却微微翘起。

夜漏三声,殿门紧闭,只留两盏鹤形宫灯。

南珩双手奉虎符,跪得笔直,玉阶上的金龙浮雕硌得膝盖生疼。

圣上未接,只垂眼看他:“当年你母后临终,你说是高氏下毒,为何后来再不申辩?”

南珩喉头滚动,声音像砂纸磨过铜器:“儿臣申辩过——七岁那年在御花园,父皇抱着十一弟放风筝,儿臣追过去,说母后咳血前只饮过高氏送来的参汤……”

话未说完,他忽然噤声,脊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额头重重磕在丹墀上:“儿臣失言,请父皇降罪。”

圣上闭了闭眼,袖中拳头捏得青筋暴起。

“起来。”

南珩不动。

“朕让你起来!”

帝王嗓音嘶哑,亲自下阶去扶,指尖触到南珩臂弯时,那孩子竟打了个寒颤。

圣上忽然明白——

这孩子在怕他,从七岁怕到今日。

虎符被塞回南珩怀里,圣上转身背对他,声音低得近乎哀求:“高氏已伏诛,虎符你留着……本是朕设局,要你亲手递刀。”

南珩攥紧虎符,指节泛白:“儿臣愿领罪,流放、削爵、废为庶人,只求……”

“只求再不见朕?”圣上苦笑,随手抓起案上明黄圣旨掷在他脚下,“晚了。”

圣旨摊开,储君金印赫然在目。

“你要赎罪,便用这江山赎。”

更深露重,檐下红灯笼被风吹得打转。

南瑞蹲在石阶上,抱着酒坛,像守夜的犬。

见南珩踉跄入门,他慌忙站起,酒坛“咣当”滚到南珩脚边。

“七哥……”他喊得生涩,却极用力,“我错得离谱。”

南珩弯腰捡坛,指尖沾了灰,南瑞一把按住他手:“我今日才知,你七岁便想护住所有人,我却……”

话未完,南珩忽然笑了,月光下那笑竟带着孩子气:“十一弟,你可知我最后悔什么?”

“什么?”

“那年风筝飞得太高,我没拽住线,反被它拖进泥里。”

南瑞愣了愣,忽地红了眼眶,一把夺过酒坛拍开封泥:“那就换我拽你!”

两人就坐在石阶上对饮,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

南瑞醉醺醺比划:“我若当太子,早朝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南珩笑着去揉他发顶,袖口滑落一枚碎玉——那是高长隐临终的带扣。

玉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楚归鸿在练剑。

剑风割破酒壶,烈酒洒了一地。

他盯着满地碎瓷,忽然想起南瑞昨日的话——

“七哥才是太子,我?我只配当个闲散王爷。”

剑尖“叮”地刺入地砖,楚归鸿喃喃:“王爷……哈!”

他抬手砸了酒坛,瓷片溅起,在手臂划出血痕。

血珠滚落,他竟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伏案呛咳,像要把肺也咳出来。

窗外更鼓响过三更,他忽然抓起佩剑冲出门。

夜风里,他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嘶吼:“南瑞!你说过要与我并肩——如今倒戈,便不配姓楚!”

回应他的只有打更锣声,和远处七皇子府隐约的笑声。

楚归鸿立在雪中,剑尖垂地,雪片落在刃上,转瞬化成血色的水。

段山虎把南珩封太子的邸报往桌上一拍,笑得胡子乱颤:“夜游神的好日子来了!以后咱们就是皇亲国戚的嫡系!”

上官鹤正殷勤布菜,闻言筷子一抖,糖醋排骨“啪”地掉回盘里:“收编?想得美!夜游神是江湖人,穿铠甲像什么样子!”

富贵扛着一副银光闪闪的轻甲进来,咚地立在院中,嗓门赛过铜锣:“皇上口谕——夜游神全体编入东宫卫率!铠甲都给你们量身打好了!”

上官鹤撸起袖子就冲过去:“富贵,你懂不懂江湖规矩?我们刀口舔血,为的不是升官发财!”

富贵把头盔往他脑袋上一扣:“规矩?太子就是将来的规矩!”

两人顶着头盔互相推搡,段山虎在一旁拍桌大笑:“打一架!谁赢听谁的!”

结果两人同时被头盔卡住耳朵,疼得呲牙咧嘴,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宋一汀提着嫁衣裙摆一路小跑:“阿姐!太子都册了,你再不嫁就赶不上吉时了!”

宋一梦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嫁?我怕一拜完堂,剧情就把我写成‘太子妃暴毙’!先溜为敬!”

她刚翻上墙头,上官鹤幽灵似的冒出来:“楼主你不能走!残江月要散伙了!”

宋一梦挑眉:“你上次还说残江月千秋万代,今天就要散?骗鬼呢。”

上官鹤拽过宋一汀,一秒入戏:“一汀啊,我对不起你!残江月一散,我连二当家都不是了,往后只能吃糠咽菜,买不起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宋一汀秒懂,立刻配合,泪光盈盈:“鹤郎,我不怕吃苦,只怕与你分离……”

墙头宋一梦听得心里咯噔:难道是真的?

她脚下一滑,“噗通”摔回院内,被上官鹤一把扶住:“楼主!你终于肯留下了!”

宋一汀还沉浸在戏里,踮脚“啾”地亲了上官鹤一口。

上官鹤当场僵住,耳根通红:“……剧本里没这段!”

宋一汀偷笑:“临时加戏,不收你钱。”

夜里,宋一梦摸到残江月老巢。

阿龙阿虎带着全体夜游神排排跪,个个拿洋葱抹眼睛,哭声此起彼伏:

“楼主啊——朝廷要收编,我们连刀都不准磨了!”

“听说还要学礼仪,左脚先迈就要打手心!”

“我媳妇刚怀孕,以后娃只能当禁军,不能当大侠了!”

宋一梦太阳穴突突跳:“都给我收声!我去找南珩理论!”

她一脚踹开门,杀气腾腾直奔东宫。

身后阿龙阿虎对视一眼,洋葱一扔,击掌:

“计划通!上官公子说了,只要楼主肯留下,每人多发三个月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