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湾入口外那抹冰冷而突兀的黑影,如同悬在宁静渔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青鸾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锐利的目光死死锁住海平面上那点不祥的轮廓,仿佛要将它从翻滚的波涛中剜出来。
楚明凰站在小院简陋的屋檐下,玄衣无风自动。海风卷着咸腥扑在她脸上,却吹不散她眼底那骤然凝聚的、深潭般的寒意。她的目光穿透院墙,似乎落在了那遥远而充满威胁的黑点上,周身那股沉静的帝王威压无声弥漫开来,让原本带着烟火气息的小院瞬间降温。
“陛下…”青鸾的声音低沉如同冰面摩擦,带着请示的意味。
楚明凰沉默了片刻,目光从那海平面上收回,转向院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和渔妇说笑声。这片港湾的宁静,脆弱得如同浪尖上的泡沫。
“静观其变。”楚明凰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勿惊扰村民。”
青鸾深深一颔首,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退到院墙角落一个更隐蔽、视野却更开阔的位置,继续死死盯住海面。她的存在感被压缩到极致,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就在这时,小院那扇简陋的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明凰!我回来啦!看我捡到什么好东西了!”沈昭清脆欢快的声音如同投入冰水中的暖阳,瞬间打破了院内紧绷的气氛。她挎着一个用海草编织的小篮子,裙摆被海水打湿了半截,赤着的脚丫沾满了细沙和碎贝壳,脸上却洋溢着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兴奋笑容。
她身后跟着陈伯家的儿媳阿秀嫂,手里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鱼篓。
楚明凰周身弥漫的冰冷气息在沈昭踏入小院的瞬间悄然收敛。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昭那张沾着几点细沙、却笑得毫无阴霾的脸上,又扫向她手中那个小篮子。
篮子里,几只肥硕的青蟹正不甘心地挥舞着大钳,发出窸窣的碰撞声;几条银光闪闪、鳞片完整的海鱼挤在一起,鱼鳃还在一张一合;还有一小堆形态各异、带着海水咸鲜气的海螺和扇贝。
“陈伯刚收网上岸,硬塞给我们的!”沈昭献宝似的把篮子往楚明凰面前一递,眼睛亮得惊人,“还有阿秀嫂给的,说是今早刚捞上来的大虾和鱿鱼!今晚我们有口福啦!”她完全没察觉到院中残留的那一丝紧绷气息,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活色生香的海鲜盛宴所吸引。
阿秀嫂也笑着放下鱼篓,里面果然有几只个头不小的对虾在活蹦乱跳,还有两条肉质肥厚的白色鱿鱼。“沈姑娘手巧,又会做,给你们添个菜!别嫌弃我们渔家的粗陋东西就好!”
楚明凰的目光从那些鲜活的海货移到沈昭兴奋得发亮的脸庞上,眼底深处那抹寒冰悄然融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她微微颔首,对阿秀嫂道:“多谢。”
阿秀嫂放下东西便告辞了。沈昭立刻挽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明凰你等着!看我给你露一手!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渔家风味!”
她将篮子和鱼篓一股脑儿提进厨房——那是陈伯家灶房旁隔出的一小块地方,极其简陋,只有一个土灶,一口大铁锅,一张布满油污的木案板,几个粗陶碗碟。但对沈昭来说,这已经足够施展她前世作为资深美食爱好者的“毕生所学”了。
楚明凰没有离开,只是倚在厨房那低矮的门框边,静静地看着。
战斗,很快就在这狭小、弥漫着烟火气的空间里打响。
沈昭先是对付那几只凶悍的青蟹。她试图用火钳去夹,却被一只反应迅捷的螃蟹猛地夹住了钳子尖端!
“哎呀!”沈昭惊呼一声,手一抖,火钳差点脱手。那螃蟹耀武扬威地挥舞着大钳子,沈昭手忙脚乱地甩脱,白皙的手背上被蟹钳边缘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嘶…还挺凶!”沈昭皱着鼻子,气鼓鼓地瞪着那只螃蟹,随即眼珠一转,拿起一根粗柴火棍,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捅了捅蟹壳,“看招!让你凶!”
螃蟹受到惊吓,在篮子里一阵乱爬,差点翻出来。沈昭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按住篮子。
楚明凰看着她在那里跟几只螃蟹“斗智斗勇”,笨拙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那紧抿的唇线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清冷的眼底漾开。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唇边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好不容易把螃蟹制服(用绳子捆好),沈昭又开始处理那些活蹦乱跳的海鱼。刮鳞、去内脏,动作虽然生疏,却异常认真。鱼鳞和水珠不可避免地溅到了她的脸上、鬓角,她也毫不在意,只用手背随意抹一下,结果反而把一点鱼鳞抹到了脸颊上。
接着是大虾。她试图去挑虾线,那虾却猛地一弹,带着腥味的水珠精准地溅到了她的鼻尖和额前的碎发上。沈昭下意识地闭眼缩脖子,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模样狼狈又可爱。
楚明凰倚在门边,看着她在灶台前忙得团团转,沾着鱼鳞的脸颊上又多了几点面粉(她想给鱿鱼裹粉炸),发丝微乱,鼻尖还沾着一点可疑的白色粉末,裙角更是被水渍和油污弄得斑驳一片。这幅与“温婉”、“娴静”毫不沾边的“战斗”场景,非但没有让楚明凰觉得不堪,反而让她心底那股奇异的暖流再次涌动。
当沈昭终于手忙脚乱地将处理好的螃蟹、海鱼、大虾和裹了粉的鱿鱼段一股脑儿丢进蒸笼或油锅里,厨房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复杂而浓郁的香气——海水的咸鲜、油脂的焦香、葱姜的辛香…混合在一起,霸道地钻入鼻腔。
“呼…搞定!”沈昭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脸上沾着的面粉和鱼鳞被她这么一抹,更是糊成了一小片。她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蒸笼和滋滋作响的油锅,叉着腰,得意地朝门口的楚明凰扬了扬下巴,“等着吧!绝对鲜掉眉毛!”
楚明凰的目光落在她花猫似的脸上,又看看她叉着腰、明明狼狈却神采飞扬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喉间溢出一声极低、极短促的轻笑。
那笑声很轻,如同羽毛拂过水面,瞬间消失在厨房的烟火气里。但对沈昭来说,却如同惊雷!
她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楚明凰:“你…你刚才笑了?”
楚明凰立刻敛去了唇边最后一丝弧度,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模样,移开视线,淡淡道:“呛着了。”
沈昭才不信!她分明听到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声!她立刻凑到楚明凰面前,踮起脚,试图从她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刚才笑过的证据,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你笑了!我听到了!你肯定笑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
楚明凰被她突然凑近的动作逼得微微后仰,鼻尖几乎要碰到她沾着面粉的额头。沈昭身上带着烟火和海鲜的气息扑面而来,温热而鲜活。楚明凰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随即抬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在沈昭脸颊上那团最明显的面粉污渍处,轻轻蹭了一下。
“花猫。”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但指腹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略带嫌弃的评价,却让沈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脸颊也微微发烫。
“哼!花猫也能做出绝世美味!”沈昭红着脸退开一步,掩饰般地转身去掀蒸笼盖。
晚餐摆在了小院里的石桌上。天色已暗,陈伯家贴心地送来了一盏防风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石桌。
菜肴的卖相…实在不敢恭维。
清蒸的青蟹,因捆得太紧蒸的时间又没掌握好,几只蟹腿都断掉了,歪歪扭扭地躺在盘子里。红烧的海鱼,酱汁的颜色略深,甚至有点糊锅的痕迹,鱼皮也破了几处。白灼的大虾倒是相对完整,只是有几只蜷缩得厉害。最“惨烈”的是油炸鱿鱼圈,裹的面粉厚薄不均,炸得也过了火候,大部分呈现出一种焦糖色,甚至有几块黑乎乎的。
沈昭看着自己这一桌“杰作”,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小声辩解:“这个…渔家风味嘛…讲究的就是原汁原味,卖相不重要!味道!味道肯定好!”
她殷勤地夹起一块看起来相对完好的蟹肉,小心地剔掉断掉的蟹壳,将雪白饱满的蟹肉放在楚明凰面前的粗陶碟子里:“快尝尝!这个肯定鲜!”
楚明凰垂眸看着碟子里那块沾着一点酱汁的蟹肉,又抬眼看了看沈昭充满期待、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眼神。她拿起筷子,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夹起那块蟹肉,缓缓送入口中。
蟹肉入口的瞬间,极致的鲜甜便在舌尖迸发!带着海水的清冽和独特的甘美,瞬间压过了酱汁那一点点过火的焦糊味。肉质紧实弹牙,鲜美得不可思议。
楚明凰细嚼慢咽,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紧抿的唇线却在不经意间松缓了一丝。
沈昭紧张地盯着她的表情:“怎么样?鲜不鲜?”
“尚可。”楚明凰淡淡吐出两个字。
沈昭立刻像得了莫大的鼓励,眼睛又亮了起来,连忙又夹起一块她认为炸得最好的鱿鱼圈放到楚明凰碟子里:“再尝尝这个!别看它有点…嗯…焦香也是特色!”
楚明凰看着那块黑乎乎边缘泛着可疑深褐色的鱿鱼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在沈昭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夹起来,送入口中。
入口是酥脆的,但紧接着是过分的焦苦和微微发硬的嚼劲。楚明凰面不改色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如何?”沈昭充满期待。
“…有特色。”楚明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昭自动忽略了那点微妙的停顿,开心地又去夹鱼:“我就说嘛!来来来,鱼!这鱼我可是小火慢炖,入味得很!”
一顿饭下来,楚明凰面前的碟子里堆满了沈昭夹来的各种“渔家风味”。她吃得异常安静,动作不快,却将沈昭夹来的东西都吃了下去。甚至,在沈昭极力推荐那锅被她称为“精华所在”的海鲜杂鱼汤时,楚明凰罕见地比平时多添了半碗米饭,就着那鲜浓微辣的汤汁,吃得干干净净。
昏黄的灯光下,楚明凰素来清冷的侧脸线条似乎也被这烟火气熏染得柔和了些许。沈昭看着她安静进食的样子,看着她碟子里被消灭的食物,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比自己吃饱了还要开心。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下午赶海的趣事,说着哪个婶子教了她新的织网技巧,说着渔村里孩子们的调皮…楚明凰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目光却始终落在沈昭眉飞色舞的脸上。
海风带着夜的凉意拂过小院,吹动着灯罩里的火苗轻轻摇曳。远处海浪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这一刻的烟火气息,带着海鲜的鲜美和身边人的温度,将白日里海平面上那点不安的黑影暂时驱散。
就在沈昭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准备收拾残局时,一直如同石像般守在院墙阴影里的青鸾,无声地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凝重。
她在楚明凰身侧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落入楚明凰和沈昭耳中:
“那东西…泊在离岸五里外的海蚀礁群后面了。”青鸾的眼中寒芒闪烁,“不是渔船…它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