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或者……想我们了,就回来。”
纪怀说着,塞给严瑾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灰色玉佩。
“这玩意儿没啥大用,就是能模糊遮掩一下你的气息,让你看起来更像凡人一点。另外,真要到了生死关头,捏碎它,师兄我尽量赶去给你收……呃,尽量去帮你。”
严瑾接过玉佩,触手温凉,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巧妙阵法。
他心中暖流涌动,知道这是师兄师姐们无声的关怀与支持。
他看向白漪,看到她清冷眸子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轻声道:
“三师姐,放心。”
他又看向陈渔,对上她平静却深邃的目光,微微颔首:“我会小心。”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严瑾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青布衣衫,将一身澎湃的仙力尽数收敛于丹田深处,连神识都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宛若一个刚刚出门游学的文弱书生。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墨山。
山门外,云雾缭绕,山下便是广袤未知的凡俗世界。
他回头望了一眼隐于云雾中的墨山轮廓,那里有他的师门,有关心他的师兄师姐,有需要守护的承诺与责任。
然后,他转过身,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下了山阶,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与凡尘的烟火气之中。
这一次,没有强大的同伴,没有神妙的法宝随行。
只有一颗需要锤炼的道心,一段需要独自面对的前路。
下山之后,越过几重灵气稀薄的荒岭,眼前的景象便豁然开朗。
不再是云雾缭绕的仙家气派,而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黄土道路蜿蜒向前,两旁是金灿灿的稻田,农人戴着斗笠,赤脚踩在泥泞中,弯腰劳作,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落。
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于一片灰瓦白墙的村落之上。
严瑾收敛了所有气息,穿着一身青布长衫,步履平稳地走在田埂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泥土的松软,闻到空气中混合着禾苗清香与牲畜粪便的味道,听到农人粗犷的乡谈和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
这是一种与墨山、与东海截然不同的“生”的气息。
没有灵气的澎湃,却充满了最质朴、最坚韧的生命力。
他按照纪怀的建议,没有动用任何神识探查,只是用双眼去看,用双耳去听,用心去感受。
这是一座名为“青田”的小镇。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是各式各样的铺子: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伴随着汉子们豪爽的笑骂;
布庄门口,妇人们捻着布料,讨价还价,声音尖利却充满活力;
茶馆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旧事,引得满堂喝彩……
严瑾在一家面摊前坐下,要了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
他看着摊主老汉熟练地捞面、撒上葱花,动作朴实无华,却蕴含着一种日复一日的专注与韵律。
那面汤极为清澈,面的味道简单朴实,远不如墨山的灵食珍馐,但吃在嘴里,却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他学着周围人的样子,从袖袋里摸出几枚在路边用一小块碎银换来的铜钱,放在桌上。
听着铜钱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里,这几枚小小的铜钱,便能换来一餐果腹,维系一日生计。
这是一种他许久未曾体验过的、基于最基础需求的“交换”与“秩序”。
在这不大的小镇中,他看见了最朴实无华的人间百态:
有富家公子纵马过长街,引得路人纷纷避让,那飞扬跋扈的姿态,与某些仗势欺人的修士何其相似,只是力量层次天差地别。
有落魄书生在桥头卖字,字迹娟秀,却无人问津,脸上是怀才不遇的落寞。
有慈母在灯下为游子缝补衣裳,一针一线,缝进的是无尽的牵挂。
有幼童为了一串糖葫芦,向父母撒娇哭闹,那纯粹的渴望与得到后的破涕为笑,简单而真实。
当然他也遇到了所谓的不平事。
在镇外,他看见当地豪强的家丁,因几亩水田的归属,殴打着一名老实巴交的老农。周围的乡邻敢怒不敢言。
那一刻,严瑾体内沉寂的杀戮之气几乎要自行涌动,仙人的威压险些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丝。但他想起了纪怀的告诫,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强行压下出手的冲动,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问自己:若我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修士,弹指便可让那些恶徒灰飞烟灭,但这之后呢?
这凡间的秩序,终究要靠凡人自己来维护。我插手一时,能护他们一世吗?我的力量,在此地是救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破坏”?
最终,他没有动用仙法,而是走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家丁,扶起了老农。
他以一个过路书生的身份,巧妙地运用言辞,点出豪强行为可能引来官非,又“恰好”让一枚提前画出来的质地上乘的玉佩掉了出来,暂时震慑住了那些恶奴让他们忌惮他的身份。
这种方式,比他直接灭杀对方要麻烦得多,效果也未必持久。但在这个过程中,他需要去思考、去权衡、去运用智慧而非蛮力,这本身就是一种对心境的磨砺。
夜晚,他投宿在一家简陋的客栈。
没有聚灵阵法,没有清心蒲团,只有一床硬板和一扇漏风的窗户。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还有隔壁房间旅客的鼾声,久久无法入眠。
他想起了墨山的清净,想起了东海的惨烈,想起了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和红裙少女陈诺,也想起了白天所见的那一张张鲜活而平凡的 faces。
他的道,究竟是什么?
是杀戮?是生死?是丹青?
或许,并不仅仅是这些。
在这最底层的红尘之中,他仿佛触摸到了一种更本质的东西——存在本身。
无论是农人的汗水,商贩的吆喝,母亲的针线,还是孩童的笑闹,甚至是不公与苦难……这一切,都是这方天地最真实、最蓬勃的“生”之体现。
他的力量,或许不该是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审判或恩赐,而是……成为这“生”的一部分。
理解它,融入它,然后在需要的时候,以一种更符合其自身规律的方式,去守护这种“生”的延续。
这个念头一起,他识海中那支造化笔似乎轻轻嗡鸣了一声,笔锋上流淌的乳白色光华,似乎比以往更加温润、更加内敛,少了几分刻意,多了一丝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