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如同一枚被投入沸水的顽石,在梁晋两军反复的熬煮下,已经煎熬了整整一年又三个月。城墙早已不复往日青灰,被烟熏火燎、血污浸染成一种狰狞的暗褐色。巨大的夯土墙体上,布满了投石机砸出的深坑和火烧的焦痕,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巨人身上累累的疮疤。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填埋物堵塞了大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绝望的味道。
围城的梁军大营,如同盘踞在潞州城外的巨大黑色蚁穴。然而此刻,这蚁穴深处,却酝酿着风暴。
泽州行营,梁帝朱温的临时行辕。昔日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枭雄,此刻正陷入狂怒的旋涡。他一把将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战报狠狠扫落在地!竹简、帛书哗啦啦散落一地。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朱温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声音因暴怒而嘶哑扭曲,“李思安!孤王予你十万大军!围攻潞州年余!寸功未建!损兵折将!四十余员将校!数万儿郎!都填进了潞州城下那个无底洞!你还有脸活着回来见孤?!”
阶下,被革除了一切官爵、只穿着一身素白囚衣的李思安,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颤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
“开恩?!”朱温猛地抓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青铜镇纸,狠狠砸向李思安!“孤现在就开恩,送你去见阎王!来人!拖出去!车裂!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凄厉的求饶声被如狼似虎的侍卫粗暴地拖拽出去,迅速消失在殿外。殿内死寂,所有侍立的文臣武将噤若寒蝉,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皇帝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暴戾之气。
朱温胸口剧烈起伏,龙袍下的身躯似乎在微微颤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焦躁,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飞速流逝——那是天命?是龙气?还是…时间?这种失控感让他更加狂暴。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殿内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宫装女子——那是他长子朱友珪新纳不久的爱妾。
“你!过来!”朱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淫威。
那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丈夫朱友珪。朱友珪脸色煞白,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滴出血来!那是他心爱的女人!可迎上父亲那如同择人而噬的目光,所有的愤怒、屈辱都被恐惧死死压住。他脸上肌肉抽搐着,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轻轻推了那女子一把:“陛…陛下唤你…是…是恩典…快去…”
女子绝望地被侍卫推到朱温御座旁。朱温一把将她拽入怀中,粗糙的大手毫不怜惜地撕扯着她的宫装,如同摆弄一件没有生命的玩物。他需要发泄!需要用最原始、最暴虐的方式,来填满内心那越来越大的空虚和恐惧!殿内群臣纷纷低下头,不忍直视。朱友珪死死咬着牙,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却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潞州!潞州!”朱温一边在女人身上粗暴地发泄着兽欲,一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朕要潞州!立刻!马上!刘知俊!孤命你为潞州行营招讨使!接替李思安那个废物!给你一万精兵!给孤踏平潞州!生擒李存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若再无功…李思安就是你的榜样!”
朱温的暴怒与人事更迭,并未能立刻扭转潞州城下的颓势。相反,李思安被召回处死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冷水,在梁军本已惶惶的人心中炸开了锅。而这,正是顾远第一阶段所期盼的效果!
潞州外围,广袤的太行余脉与汾河谷地交界处。这里不再是两军对垒的主战场,却上演着更加诡谲、致命的暗战。
落凤坡,一处看似废弃的土窑内。毒蛇九子中的黑先生祝雍,正用一块沾满油腻的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门板似的厚背砍山刀。刀身黝黑,血迹早已浸透纹理,散发出淡淡的腥气。他面前的地上,躺着三具梁军斥候的尸体,喉咙都被精准地割开,鲜血染红了干燥的黄土。
“呸!梁狗的斥候,越来越不经杀了。”祝雍啐了一口,瓮声瓮气地对旁边正在剥取死者腰牌和有用物品的白先生云哲说道,“比前几个月那些硬骨头差远了。”
云哲阴冷的脸上毫无表情,手法却异常麻利:“李思安一死,军心涣散。新来的刘知俊,威望未立,急于求功。他手下的斥候,自然也就成了惊弓之鸟,只想着应付差事,哪还有心思仔细探查?”他将几块刻着“梁”、“潞西巡”字样的腰牌丢进一个皮袋,“这是第七批了。按特勤吩咐,尸体处理干净,腰牌送到金沙帮手里,他们会‘物归原主’的。”
与此同时,在黑松林深处。落英派的几个好手,伪装成樵夫,正“偶遇”一队从附近村庄强征粮草的梁军小队。几句看似无心的攀谈,关于“晋王新丧”、“河东内斗”、“粮草断绝”的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传入那些本就心怀不满的梁军士卒耳中。恐慌和猜疑,在无声中蔓延。
野狼谷,流沙门的高手利用复杂的地形,在梁军一支小型运粮队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了连环的流沙陷坑和淬毒竹签。当满载粮草的骡车陷入流沙,押运士兵惊慌失措时,埋伏在两侧山崖上的金沙帮弩手,用淬毒的弩箭进行了冷酷的“收割”。粮草被付之一炬,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十几具迅速肿胀发黑的尸体。现场,被刻意留下几片绘着不同图案(模仿地方反抗势力)的破布。
这样的场景,在潞州外围数百里的范围内,几乎每日都在上演。顾远投入的八千余杂牌军,在王畅和祝雍的精密调度下,如同无数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深深钻入了梁军庞大躯体的神经末梢。他们神出鬼没,一击即走,绝不恋战。拔除眼线,截杀信使,焚烧粮草,散布流言… 将“疲敌”、“扰敌”、“骄敌”的战术发挥到了极致。
晋阳城,李存勖的行辕。年轻的晋王看着案头堆积的、来自潞州前线和顾远方面传递的密报,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满意的笑容。
“顾远此人… 用起阴招来,倒是深得孤心。”他放下密报,对侍立一旁的周德威道,“周将军,传令潞州守将李嗣源、李存审,高挂免战牌!深沟高垒!任凭梁军在外如何叫骂挑衅,只许守,不许攻!把‘怯战’、‘力竭’的样子,给孤演足了!让刘知俊那厮,好好尝尝顾远给他准备的‘骄兵’之宴!”
李存勖的命令得到了最彻底的执行。潞州城头,晋军的旗帜依旧飘扬,但面对梁军日益猛烈的攻势,守军的反击却显得“绵软无力”,似乎只是在苦苦支撑。城防也似乎“摇摇欲坠”,几次险象环生,却又总能在最后关头被“勉强”守住。这种“强弩之末”的姿态,被梁军的斥候(那些侥幸躲过顾远部猎杀的)忠实地传递回了刘知俊的大营。
刘知俊,这位被朱温寄予厚望的新任招讨使,看着一份份“捷报”和潞州城“岌岌可危”的情报,志得意满的笑容越来越盛。李思安那个蠢货打了一年多打不下来的坚城,到了自己手里,不过月余便已呈现破城之势!什么李存勖少年英主?什么河东鸦军精锐?在绝对的实力和智谋面前,都是土鸡瓦犬!
“传令!加紧攻城!破城之日,三日不封刀!犒赏三军!”刘知俊意气风发地下达了命令。梁军的攻势更加疯狂,但也更加急躁。他们仿佛已经看到潞州城破后,堆积如山的财宝和任人蹂躏的女人在向他们招手。骄横之气,弥漫全军。
刘知俊的得意并非毫无资本。他确实是一员悍将,用兵狠辣刁钻,尤其擅长捕捉战机。
初冬,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席卷潞州。寒风如刀,大雪漫天,天地一片苍茫。潞州城头的守军被冻得瑟瑟发抖,警惕性降到了最低点。
就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下,刘知俊亲率三千精锐中的精锐,身披白色伪装,如同雪地里的幽灵,顶着刺骨的寒风和大雪,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潞州城防御相对薄弱的北段城墙下!
“上!”刘知俊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寒光,低吼一声。
数百架飞钩带着绳索,如同毒蛇般抛上城头!训练有素的梁军死士口衔利刃,顶着城头稀稀拉拉、被风雪削弱了力道的箭矢和滚木擂石,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敌袭!北城敌袭!”凄厉的警报终于划破风雪!
然而为时已晚!已有数十名梁军死士成功登城,与仓促迎战的晋军守卒展开了血腥的白刃战!城头瞬间陷入混乱!
负责北城防务的晋军将领是李存审的副将,并非核心大将,面对刘知俊亲自率领的这支奇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头防线岌岌可危!一旦被撕开口子,后续梁军主力便可源源不断涌入!
危急关头,一彪人马如同黑色的旋风,从内城街道狂飙而至!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铁塔,手持一柄沉重的狼牙棒,正是李存勖麾下沙陀猛将——穆那拉登!
“鼠辈安敢偷袭!”穆那拉登怒吼如雷,声震风雪!他如同一头发狂的蛮象,挥舞着狼牙棒冲入战团!所过之处,梁军死士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稻草人,筋断骨折,血肉横飞!沉重的狼牙棒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他硬生生凭借个人勇力,在混乱的城头杀开一条血路,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城下的刘知俊看到穆那拉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战意取代:“穆那拉登?!沙陀第一高手?哼!今日正好取你首级,扬我威名!”他指挥后续部队加紧攀爬,自己也提刀登城,直扑穆那拉登!
城头上,两大猛将轰然对撞!刀光棒影,劲气四溢!风雪被他们激荡的气势逼开!穆那拉登力大无穷,招式刚猛霸道;刘知俊刀法刁钻狠辣,身法迅捷如风。两人棋逢对手,杀得难解难分,周围的士兵根本无法靠近!
尽管穆那拉登勇猛,暂时挡住了刘知俊的锋锐,但梁军登城的人数越来越多,晋军守卒伤亡惨重,北城形势依然危急!
就在此时,潞州城南门外,一支打着“流寇”旗号、约莫千余人的队伍,正顶着风雪,艰难地向潞州靠近。队伍中,一身普通皮袄、脸上涂抹着泥灰的顾远,放下手中的单筒千里镜,眼神冰冷。
“刘知俊果然上钩了,选了这么个鬼天气。”他低声对身旁同样伪装过的王畅道,“穆那拉登能挡住他一时,但时间一长,北城必破。李存勖的主力被牵制在其他方向,一时半会儿调不过来。”
“主上,我们是否按计划…”王畅问道。
“不,”顾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机会难得。刘知俊此刻注意力全在穆那拉登和北城上,正是他最骄狂也最疏于防范的时候!传令祝雍、云哲,按第二套方案,放开了打!目标——刘知俊留在南大营的辎重粮草和攻城器械!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同时,让蓝童、孔青带人,在南大营外围制造更大的混乱,放火烧营!动静越大越好!”
“是!”王畅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半个时辰后,潞州城南,梁军大营方向,突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即使在风雪中也清晰可见!震天的喊杀声、蓝童等人引爆了火油罐的爆炸声远远传来!
城头上,正与穆那拉登激战的刘知俊脸色大变!“南营?!”他心神剧震!南营存放着他几乎所有的攻城器械和部分粮草!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撤!快撤!”刘知俊再也顾不上穆那拉登,虚晃一刀,逼退对手,厉声下令撤退!他带来的登城精锐如同潮水般退去。
穆那拉登拄着狼牙棒,大口喘着粗气,看着仓皇退去的梁军,又望向城南冲天的火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化为凝重。他认出了那种制造混乱和精准打击的手法——是顾远的人!
此役,刘知俊的奇袭功败垂成,损失了数百精锐死士,更被烧毁了部分宝贵的攻城器械和粮草。然而,这次“失败”并未让刘知俊清醒,反而被他视为奇耻大辱!他将责任归咎于“流寇”的骚扰和恶劣天气,对潞州守军和那个“沙陀第一高手”穆那拉登的恨意更深!他一面严令各部加强营寨防卫,一面更加疯狂地催促后方运送新的攻城器械和粮草,发誓要一雪前耻!
解围的曙光,在刘知俊凌厉的反扑下,被重新拖入了血色的泥沼。北城风雪夜袭虽被挫败,却如同在刘知俊这头猛虎的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非但未能使其退缩,反而彻底激起了他的凶性与战意。这位被朱温寄予厚望的悍将,终于撕下了试探的伪装,将梁军庞大战争机器的狰狞齿轮,全速转动起来!
潞州西北屏障,石会关(今山西沁县西)。这座扼守太岳山隘口的雄关,此刻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战鼓声震得山石簌簌落下!梁军如同汹涌的黑色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关墙。云梯如林,箭矢如蝗!巨大的攻城槌在盾车的掩护下,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厚重的包铁关门,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关楼微微颤抖。
守关的晋军将领是李存审的族弟李存矩,也是一员悍勇之将。他亲自立在关楼最险处,挥舞着长刀,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守军向下倾倒滚烫的金汁、砸下巨大的擂石、射出密集的弩箭。关墙下,梁军的尸体层层叠叠,惨叫声不绝于耳。
“顶住!给老子顶住!”李存矩须张立,脸上沾满血污和烟灰,“晋王援兵就在路上!穆那将军定会来援!”
然而,梁军的攻势如同永无止境。刘知俊亲临前线督战,他并未像寻常将领那样躲在后方,而是策马立于强弩射程之外的高坡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战场。他敏锐地发现,石会关左侧一段依山而建的城墙,因山势陡峭,守军相对薄弱,且滚石擂木的储备似乎不足!
“传令!”刘知俊的声音冷硬如铁,“左军佯攻正门,吸引火力!右军所有云梯、钩索,集中攻击左侧山崖段!敢死队先登!先登者,赏千金,官升三级!后退者,斩!”
重赏与死亡的威逼下,梁军右翼爆发出疯狂的吼叫!无数飞钩抛向左侧陡峭的崖壁和城墙!悍不畏死的梁军死士口衔钢刀,在同伴的箭雨掩护下,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守军拼命向下投掷石块、射出箭矢,但崖壁地形限制了他们的发挥,攀爬的梁军又异常灵活悍勇!
“将军!左翼吃紧!快顶不住了!”副将浑身是血地冲上关楼,声音带着绝望。
李存矩目眦欲裂,正欲亲自带兵去堵缺口,忽听关外梁军后阵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和惊呼!
只见一支不过数百人的沙陀精骑,如同赤色的怒涛,竟从梁军层层叠叠的后方阵线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狂飙突进而来!为首一员大将,魁梧如铁塔,手持一柄血迹斑斑的狼牙棒,正是穆那拉登!
“穆那将军!是穆那将军来了!”关上的晋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
穆那拉登一马当先,狼牙棒舞动如风车,所过之处,梁军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他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梁军攻城部队的腰眼!正在攀爬的梁军死士顿时阵脚大乱,攻势为之一滞!
“穆那拉登!”高坡上的刘知俊眼中寒光暴涨,非但没有惊惶,反而露出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又是你!来得正好!”他立刻调集预备的精锐骑兵,亲自率领,如同一股黑色旋风,迎向穆那拉登!
两股钢铁洪流在石会关下轰然对撞!穆那拉登的狼牙棒大开大阖,势大力沉,每一击都带着风雷之声;刘知俊的长槊则如同毒蛇吐信,刁钻狠辣,专破重甲缝隙!两人在万军丛中捉对厮杀,槊影棒风激荡,劲气四溢,周围的士兵根本无法靠近,形成了一个死亡的空洞!
关上的李存矩抓住这宝贵的喘息之机,疯狂组织兵力堵住了左侧山崖的缺口,滚木擂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将攀爬的梁军死士砸得血肉模糊!
这场惨烈的攻防战从清晨鏖战至黄昏。穆那拉登虽然勇猛,但刘知俊的骑兵数量更多,配合也更精妙,渐渐将穆那拉登和他的数百骑围在核心,如同群狼噬虎!穆那拉登身边的亲卫不断倒下,他自己也身披数创,鲜血染红了战甲,却兀自死战不退!
最终,在付出巨大伤亡后,李存矩在穆那拉登的拼死掩护下,勉强守住了石会关,但关墙已是千疮百孔,守军伤亡过半,穆那拉登也因力竭重伤被亲兵拼死抢回潞州。而刘知俊,虽然未能破关,却成功重创了晋军一支重要的机动力量,并将石会关打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石会关的惨烈刚歇,刘知俊的兵锋毫不停歇,直指潞州东北另一处咽喉——昂车关(今山西武乡东北)。
这一次,刘知俊的战术更加诡诈多变。他一面以主力佯攻昂车关正面的坚固城防,一面却秘密派遣一支精锐,由熟悉地形的降将引路,翻越险峻的羊肠坂古道,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昂车关的后方!
昂车关守将猝不及防,腹背受敌!关内顿时大乱!
潞州城内,李存勖接到昂车关危急的军报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穆那拉登重伤未愈,石会关自身难保,潞州主力若再分兵救援,正中刘知俊围点打援的下怀!
“顾远呢?!他的人马在何处?!”李存勖猛地一拍案几,厉声喝问。他此刻才深切感受到,顾远那支如同鬼魅般在外围活动的力量,对牵制刘知俊有多么重要!
“报晋王!”斥候气喘吁吁,“顾特勤所部…正与一队契丹游骑在潞州西南的浊漳河谷激战!似乎…似乎被缠住了!”
“契丹游骑?”李存勖眼中寒光一闪,瞬间明白了顾远的处境。耶律阿保机的人果然不会放过任何给河东添乱的机会!“废物!顾远那废物连一群契丹杂毛都收拾不了吗?!”他嘴上怒骂,心中却知契丹骑兵的难缠。顾远被拖住,昂车关危矣!
就在李存勖焦头烂额,几乎要放弃昂车关之时,又一匹快马冲入府中!
“报——!昂车关急报!顾特勤…顾特勤亲率赤磷卫精锐突然出现在战场!配合王畅、祝雍所部,从侧翼猛攻正在攻关的梁军主力!关内守军压力大减!但…但契丹游骑也尾随而至,战场一片混乱!顾特勤传话…请晋王速派援兵,迟恐生变!”
峰回路转!
李存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顾远竟能在与契丹游骑纠缠的同时,分兵突袭刘知俊主力?!这份胆识和战场嗅觉…李存勖心中第一次对顾远生出了一丝超越利用的、纯粹的军事上的佩服!
“好!好一个顾远!”李存勖霍然起身,再无半分犹豫,“周德威!点齐三千鸦军精骑!随孤出城!驰援昂车关!李嗣源!城内防务交给你!给孤守死了!”
潞州城门再次洞开!李存勖一马当先,金甲在残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如同一支金色的利箭,射向东北方向的昂车关!
当李存勖的精骑赶到浊漳河谷时,看到的是一幅极其惨烈而混乱的景象。
昂车关下,梁军的攻城部队正与王畅、祝雍率领的各部混战成一团。顾远的赤磷卫如同锋锐的锥子,在梁军阵中反复冲杀,试图撕开包围圈,接应关内守军。然而,一支约莫千人的契丹轻骑兵,如同狗皮膏药般,在外围不断游走放箭,用精准的骑射骚扰着顾远部的侧翼和后方,使其无法全力冲击梁军主阵。顾远部左支右绌,既要应付正面梁军的压力,又要提防契丹冷箭,伤亡不小。
“契丹狗贼!安敢欺我!”李存勖看得目眦欲裂,胸中怒火升腾!他毫不犹豫,长槊一指:“鸦儿军!冲锋!目标——契丹游骑!给孤碾碎他们!”
三千鸦军精骑,如同平地刮起的黑色飓风,带着李存勖滔天的怒火和沙陀人天生的悍勇,狠狠撞向那支正在得意洋洋放冷箭的契丹骑兵!
契丹骑兵显然没料到晋军主力会突然出现在这个方向,更没料到李存勖如此果决狠辣,一上来就对他们发动了毁灭性的冲锋!仓促间想要组织抵抗,但为时已晚!鸦军精骑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黄油,瞬间将契丹骑兵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长槊挑刺,马刀劈砍,契丹骑兵纷纷坠马,惨叫声响彻河谷!
契丹游骑的威胁瞬间解除!
战场另一侧,正指挥梁军猛攻的刘知俊,看到李存勖的金甲和那支突然杀出、瞬间击溃契丹骑兵的黑色洪流,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李存勖敢亲自出城,更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穆那拉登不在,你李存勖亲至又如何?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何谓真正的沙场名将!”刘知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非但不退,反而挥动令旗,调动预备队,试图反包围李存勖这支突入的孤军!
然而,就在梁军阵型调动,出现一丝缝隙的刹那!一直在外围游弋寻找战机的顾远,眼中精光爆射!
“赤磷卫!随我——上!”顾远一声清啸,手中狭长弯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他放弃了与正面梁军的纠缠,率领三十名如同鬼魅般的赤磷卫死士,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梁军刚刚调动、阵型稍显松散的结合部,狠狠刺了进去!目标直指刘知俊的中军帅旗!
与此同时,昂车关的城门也在守军的欢呼声中轰然打开!残余的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水,配合着王畅、祝雍的部队,从关内杀出,内外夹击!
李存勖看到顾远那精准致命的一刺,心中再次为之一震!此人捕捉战机的能力,简直如同野兽般敏锐!他立刻长槊前指:“全军压上!接应顾特勤!目标——刘知俊!”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刘知俊精心组织的攻势,在李存勖的勇猛突进、顾远的致命穿插、以及昂车关守军的里应外合下,如同被三柄重锤同时砸中,瞬间土崩瓦解!
梁军虽众,却陷入了各自为战的混乱境地。刘知俊看着那支玄甲红氅、势如破竹般直扑自己而来的那支骑兵,又看着另一边李存勖那杆越来越近的金色王旗,终于感到了久违的恐惧!他狠狠一咬牙,在亲卫的死命护卫下,拨马便走!
主帅一逃,梁军彻底崩溃!昂车关下,再次伏尸遍野。刘知俊虽凭借过人的指挥能力,在最后关头稳住了部分中军,带着主力撤出了战场,避免了全军覆没,但攻城器械损失殆尽,士卒伤亡惨重,攻占昂车关的战略目标彻底落空。
残阳如血,映照着浊漳河畔尸横遍野的战场。李存勖勒马立于高坡之上,金甲浴血,望着梁军败退的烟尘,又看向远处正在收拢部众、同样浑身浴血的顾远。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目光在空中交汇。
李存勖的眼神复杂。有胜利的余悸,有对顾远临危不乱、精准捕捉战机的由衷赞叹,更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警惕。此役若非顾远拼死拖住契丹游骑并果断出击,若非自己当机立断亲自驰援,昂车关必失无疑!这个顾远…用兵之诡,胆识之雄,应变之速,实乃劲敌!
顾远同样看着李存勖。这位年轻的晋王,其用兵之大胆、决断之果敢、临阵之勇猛,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自己虽精于算计,长于布局,但在瞬息万变、需要当机立断的正面战场上,李存勖那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和敢于押上一切的狠辣,确实让他心生佩服,同时也感到了更深的忌惮。
两人都未说话,只是遥遥地相互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经此一役,这对因利益而结盟的“兄弟”,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对彼此的实力有了更深刻、也更危险的认知。
而在梁军大营,侥幸逃脱的刘知俊,看着营中哀鸿遍野的伤兵和损失惨重的战报,脸上再无半分骄狂。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眼神阴鸷地盯着潞州城的方向。穆那拉登的悍勇,顾远的诡诈,李存勖的狠绝…这三人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李存勖…顾远…穆那拉登…”刘知俊咬着牙,低声念着这三个名字,声音中充满了挫败,却也燃起了更疯狂的执念,“好…好得很!这盘棋,还没下完!潞州,终究是我刘知俊的囊中之物!”他并未因败绩而清醒,反而将失败归咎于对手的“侥幸”和自己的“仁慈”,复仇的火焰和证明自己的欲望,让他的骄狂在心底以更扭曲的方式疯狂滋长。战局,在表面的胶着下,正向着更致命的深渊滑去。
昂车关的挫败,如同一盆冰水,短暂浇熄了刘知俊的骄焰,却未能浇灭他胸中那团名为“证明”的烈火。这位梁军悍将,骨子里的倔强与自负远超常人。短暂的休整与反思后,他非但没有收敛锋芒,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蜂,将所有的憋屈与怒火,化作了更加刁钻、狠辣的攻势。潞州外围的战场,再次被拖入了血腥的泥潭。
潞州东北,屯留城(今山西屯留)。此城虽非雄关,却是潞州外围重要的粮秣转运节点,城防相对薄弱。
刘知俊放弃了与潞州坚城和穆那拉登这样的硬骨头死磕的策略,转而将矛头对准了这些防御相对薄弱的“软肋”。他精心策划了一场闪电突袭。
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支由梁军精锐死士组成的“商队”,押送着几十辆覆盖着油布的大车,大摇大摆地接近屯留城门。守城晋军见是商队,且持有潞州方面签发的过所,虽有些疑惑这大雪天的商旅,但戒备之心已去了大半。
就在城门开启一道缝隙,守军上前盘查的瞬间!“商队”中暴起发难!油布掀开,里面赫然是藏匿的梁军锐卒!刀光闪处,守门士兵瞬间毙命!伪装成脚夫的梁军死士迅速抢占城门,发出信号!
城外埋伏的梁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刘知俊的亲自率领下,狂飙突入!屯留守军猝不及防,仓促应战,城中顿时陷入一片混战。刘知俊身先士卒,长槊翻飞,手下无一合之将,目标直指城中心的粮仓!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当潞州方向的援军,由李存勖手下另一员猛将李存璋率领,火急火燎地赶到时,看到的已是屯留城头飘起的梁军旗帜,以及冲天而起的浓烟——刘知俊在抢掠了部分粮草后,果断放火烧毁了无法带走的剩余粮秣,然后带着战利品,在晋军援兵合围之前,从容撤出了屯留城。留给李存璋的,只有一座残破的城池、遍地狼藉和数百具晋军将士的尸体。
几日后,潞州西南的襄垣(今山西襄垣)。刘知俊再次故技重施,利用小股精锐伪装渗透,配合主力强攻,以较小的代价再次攻陷了这座外围据点。虽然未能获得大量物资,却成功切断了潞州与晋阳方向的一条重要补给线,并掳走了数百名工匠。
这两场“漂亮仗”,虽然战略价值并非决定性,却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李存勖和潞州守军的脸上!它们有效地提振了梁军因昂车关之败而低落的士气,更在晋军内部弥漫开一股压抑的恐慌。
“刘知俊狡诈如狐!专挑软柿子捏!”
“穆那将军重伤未愈,无人能制他啊!”
“再这样下去,外围据点尽失,潞州真成孤城了!”
潞州城内,悲观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即便是李存勖麾下的宿将,面对刘知俊这种飘忽不定、专攻弱点的打法,也感到棘手万分,有力无处使。李存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每日升帐议事的氛围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手下的猛将们,如李嗣源、李存审、李存璋等,虽依旧悍勇,主要大战役依旧未被压制,但连续的小挫和被动挨打,让他们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焦躁和憋屈。
而在潞州城西南方,浊漳河上游一处隐蔽的山谷营地中,顾远却显得异常平静。他面前铺开着一张潞州周边的巨大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线条。王畅、祝雍等人肃立一旁。
“屯留…襄垣…”顾远的手指轻轻点过这两个刚刚陷落的城池,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刘知俊赢了面子,却输了里子。”
“啊?何解?”王畅不解。在他看来,这两场败仗对晋军士气的打击是实打实的。
“其一,他分兵了。”顾远的手指在舆图上划出两道清晰的轨迹,“为了夺取这些价值有限的外围据点,他不得不将本就因昂车关损失而略显不足的主力,再次分散。看似处处开花,实则力量分散,如同一只伸开五指的手,看似覆盖范围广,但每根手指的力量都有限。试问,你们谁能强到几根手指就能碰拳头?”
“其二,他骄狂更甚。”顾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两次得手太过‘顺利’。他自以为看透了我们的‘虚弱’,以为李存勖主力龟缩潞州不敢出,穆那拉登重伤就不足为惧,我顾远也因时常被契丹游骑牵制在外围无所作为…这种错觉,会让他更加轻视对手,更加迷信自己的战术,从而…犯下更大的错误!”
顾远的手指移向舆图上潞州城南的一片开阔地带——三垂岗(今山西潞城西),又指向梁军后方的重要节点壶口关(今山西壶关)和黑石转运大营。
“你们看,他为了夺取屯留和襄垣,将部分原本拱卫三垂岗主力和后方补给线的机动兵力都抽调了。三垂岗下看似大军云集,实则核心防御力量已被削弱。而壶口关和黑石大营的守备,更是因为他的‘胜利’而麻痹大意,疏于防范!”顾远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骄兵之计,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它需要耐心,需要让对手在一次次‘微不足道’的胜利中,积累起足以压垮他自己的傲慢!刘知俊,正在这条路上狂奔!”
他转向王畅和祝雍,下达了新的指令:“传令各部,继续执行‘疲敌’、‘扰敌’策略,但力度要控制。对刘知俊主力,只做象征性骚扰,让他感觉我们已无力对其构成实质性威胁。重点目标,转向他后方相对空虚的运输线和小股留守部队!动静可以大,但杀伤要少,务必让他将更多的注意力吸引到外围的‘流寇’上!同时,”顾远眼中寒光一闪,“让金先生何佳俊,动用我们在梁军内部埋下的最深的那几颗‘钉子’,开始‘不经意’地向刘知俊传递潞州城内‘粮草将尽’、‘军心浮动’、‘李存勖与诸将不和’的‘绝密’情报!要让他确信,潞州,已是熟透的果子,只等他伸手去摘!”
潞州城内,晋王府深处一间弥漫着浓郁药味的静室。
穆那拉登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昂车关一战,他被刘知俊的亲卫统领以淬毒暗箭偷袭,虽未致命,但伤口深可见骨,又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已近一月。这位沙陀第一勇士,此刻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虎,焦躁不安。
“外面…战况如何?”他声音沙哑,问着每日前来探视的亲兵。
亲兵脸上带着忧色,将刘知俊连克屯留、襄垣,晋军士气低落,李存勖连日阴沉着脸的消息一一禀报。
穆那拉登听着,浓密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如同两把纠结的锁。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脸上却满是憋屈和不甘。“刘知俊…这厮!若非某家受伤…岂容他如此猖狂!”
然而,当听到亲兵提到顾远所部虽被契丹游骑牵制,却仍在外围不断袭扰梁军补给线,甚至在襄垣陷落时,顾远亲自率赤磷卫突袭了刘知俊一支运送伤兵的队伍,虽未造成大伤亡,却成功焚毁了部分药材,迟滞了梁军的行动时,穆那拉登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顾远…又是他…”穆那拉登喃喃自语。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晋阳演武场上,那个年轻壮硕挺拔的身影。那惊心动魄的一战,顾远那刚柔并济、变幻莫测的武功,尤其是最后那惊天动地却又“恰到好处”的一拳…当时他只觉是对方力竭或失误,甚至觉得对方有些胜的侥幸的憋闷。但此刻,在病榻上反复咀嚼,在得知顾远在如此不利局面下依旧在外围拼死周旋的消息后,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是故意的!
穆那拉登猛地坐直了身体,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却浑然不觉。那个少年,在明明可以击败自己的情况下,选择了“平手”!是为了保全晋王的面子?还是…为了保全他穆那拉登这个沙陀第一勇士的颜面?亦或是两者皆有?
回想起顾远在擂台上那番谦逊得体的言辞,回想起他面对李存勖时的从容不迫,再对比此刻他在潞州外围孤立无援、却依旧如同磐石般顽强抵抗的身影…穆那拉登心中那根名为“敌意”的弦,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松动。
“这个顾远…”穆那拉登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飞雪,眼神复杂难明,“年纪轻轻…心思却深如瀚海…武功高绝…用兵也…不拘一格…”他从最初的绝对敌视,到晋阳演武后的憋屈不甘,再到如今听闻其事迹后,竟隐隐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佩?还有一丝好奇。这个来自契丹,却又似乎游离于契丹之外,与晋王结盟却又各怀心思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想要什么?
一种微妙的、超越阵营的惺惺相惜之感,在这位沙陀猛将的心底悄然滋生。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伤能快点好起来,不是为了去向刘知俊复仇,而是…想再去会一会那个叫顾远的年轻人,在战场上,并肩也好,敌对也罢,痛痛快快地再战一场!
潞州晋王府,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连续的坏消息让将领们个个面色凝重。李存勖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众将,将他们的焦躁、不安、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尽收眼底。
“屯留丢了,襄垣也丢了,几条粮道被断…刘知俊在外面耀武扬威…”李存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怎么?诸位将军,这就怕了?”
厅内无人敢应声。
李存勖站起身,缓缓踱步:“刘知俊,确实有两下子。飘忽不定,专攻我软肋。若换做常人,此刻怕是早已方寸大乱,或冒险出击,或困守待毙。”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死死盯住潞州城南那片开阔的三垂岗,“但孤王不是常人!孤王知道,这看似不利的局面之下,藏着致命的杀机!”
他的手指猛地戳在三垂岗的位置:“刘知俊为了夺取屯留、襄垣,将拱卫此地的精兵抽走了至少三成!他的主力看似屯驻于此,实则已非铁板一块!而且,”李存勖嘴角勾起一丝洞察一切的冷笑,“他太顺了!顺得让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他真以为我李存勖是泥捏的?真以为顾远外面那人马是摆设?随便就被契丹游骑缠住?哼!顾远此人,滑不留手,契丹人靠些许骚扰的游骑就想缠住他?做梦!”
李存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孤王料定!顾远此刻,必定在暗中织网!他故意示弱,放任刘知俊取得这些小胜,就是要让刘知俊这头猛虎,彻底钻进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他在等!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而这个机会…”李存勖的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潞州城的模型上,“需要我们潞州城,来做最后的诱饵!需要我们表现出足够的‘虚弱’和‘混乱’,让刘知俊相信,只需再全力一击,潞州必破!”
厅内众将面面相觑,有些将信将疑。李存勖的推断,大胆得近乎疯狂!将整个潞州城的安危,赌在一个契丹特勤的布局上?
“传令!”李存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即日起,潞州四门紧闭!城头守军,减少三成!巡逻队减半!多派老弱病卒上城头做做样子!粮仓附近,多派人手‘严密’把守,但‘不经意’间要让梁军探子看到仓廪‘空虚’的假象!军中…多散布些‘粮草不足’、‘援兵无望’的流言!给孤王把‘山穷水尽’的样子,演足了!演真了!”
他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疯狂与绝对的自信:“孤王倒要看看,刘知俊这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敢不敢来咬这最后的、最致命的饵!”
几乎在李存勖下达命令的同时,浊漳河谷的顾远营地中。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鸽,落在了顾远的手臂上。他解下鸽腿上的细小竹管,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上面只有潞州城内的暗桩用密语写就的寥寥几字:“鱼饵已下,网已张开。”
顾远看着这行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笑意。他走到舆图前,手指最终定格在潞州城南二十里处的黑石转运大营,以及泽州通往潞州的咽喉——壶口关!
“刘知俊…李存勖…好戏,该收场了。”他低声自语,眼中是洞悉全局的冷静与即将收割猎物的锐利。他转身,对肃立的王畅、祝雍下达了最终的、也是最为致命的指令:
“传令各部,按‘青鹞’计划,秘密向黄碾镇集结!携带所有火油、毒烟、引火之物!同时,通知我们在泽州至潞州沿途所有据点,准备好阻路、断桥的物资!金先生那边,‘粮尽’、‘内乱’的消息,该送到刘知俊案头了!这一次,我要他插翅难逃!”
潞州城内外,无形的杀机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澎湃。刘知俊凭借其过人的战术素养,依旧占据着表面的上风,如同一位在棋盘上高歌猛进的棋手。然而,他并未察觉,自己凌厉的攻势,正一步步踏入对手精心编织、早已张开的死亡罗网之中。而编织这张网的两位棋手——顾远与李存勖,一个凭借抽丝剥茧的洞察与布局,一个凭借野兽般可怕的直觉与决断,正隔着烽火狼烟,完成着一次无声的、致命的默契。潞州城下,决定数十万人生死的最终风暴,已在悄然酝酿……
冬去春来,潞州城外的血腥拉锯仍在继续。刘知俊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他凭借着绝佳的军事才能和梁军依旧雄厚的兵力,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终于接连攻破了潞州外围的石会关(今山西沁县西)、昂车关(今山西武乡东北)等数处重要关隘!兵锋一度直抵潞州城下最后的屏障——三垂岗(今山西潞城西)!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向泽州行营。朱温大喜过望,对刘知俊大加褒奖,赐下无数珍宝美女。刘知俊志得意满,骄横之气达到了顶点。他甚至放出狂言:“李存勖黄口小儿,只配在晋阳城中瑟瑟发抖!穆那拉登,莽夫而已,吾早晚取其首级!潞州城破,指日可待!”
潞州城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续的败退,外围屏障尽失,让守军士气低迷。连李嗣源、李存审这样的宿将,脸上也笼罩着浓重的忧色。
然而,在潞州城西南五十里外,一个名叫黄碾镇(今山西潞城黄碾镇)的隐蔽山谷中,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悄然集结了顾远麾下几乎所有的精锐力量——王畅、祝雍统领的北斗派、毒虫教,五毒教,各部主力,以及顾远亲率的三十名赤磷卫精锐。近五千人如同蛰伏的猛兽,默默舔舐着爪牙,等待着致命一击的号令。
顾远站在一块巨石上,借着月光,仔细查看着一份潞州周边最新的地形图。他的面容比一年前更加冷峻,眼神却更加锐利深邃,如同淬火的寒刃。
“刘知俊骄狂已极。”顾远的声音在山谷寒风中清晰响起,“他连克数关,兵锋正盛,已视潞州为囊中之物。其主力尽出,屯于三垂岗下,猛攻潞州西门和南门。其后方大营,虽仍有重兵,但防备之心,远不如前。而其囤积粮草器械、转运兵力的核心节点——泽州(今山西晋城)至潞州官道上的咽喉,壶口关(今山西壶关)一线,守备反而因他抽调兵力攻城而相对空虚!”
他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壶口关的位置:“此乃刘知俊的七寸!亦是计划收网的时刻!”
他转向王畅和祝雍:“王畅,着你率北斗派所部(落英、海沙、金沙、流沙),联合五毒教精锐,携带大量火油、毒烟罐,于明日寅时,潜行至壶口关两侧山林!待见到‘青鹞坠地’信号,立刻发动!焚烧关隘,堵塞道路!释放毒烟!制造最大混乱!务必切断泽州与潞州前线的联系至少三日!”
“祝雍!着你率毒虫教所部,联合部分赤磷卫好手,同样于寅时,突袭刘知俊设在潞州城南二十里处、负责转运物资的‘黑石转运大营’!此营囤积着刘知俊新近运抵、准备用于最后总攻的攻城器械和大量粮草!烧!给我烧得干干净净!同样以‘青鹞坠地’为号!”
“得令!”王畅、祝雍眼中燃起熊熊战火,轰然应诺。
顾远最后看向身边肃立的赤磷卫头目赤枭:“传讯晋王!‘青鹞坠地’之时已至!请他按约定,倾巢而出,正面强攻三垂岗下的刘知俊主力!我部将同时从侧后,直插其心脏!”
一只经过特殊训练、羽毛带着青灰色斑点的鹞鹰,在夜色中悄然飞向潞州城方向。
潞州城内,晋王府邸。李存勖接到顾远用密语写就、绑在鹞鹰腿上的信筒,只看了一眼,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和凌厉的杀机!他猛地站起,拔出腰间佩剑,厉声喝道:“周德威!点将!击鼓!聚兵!”
“咚!咚!咚!咚!咚!”五通聚将鼓,如同沉雷般响彻潞州夜空!压抑了许久的河东鸦军,如同苏醒的巨龙,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战吼!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潞州城南,黑石转运大营。守夜的梁军士卒抱着长矛,在料峭的春寒中昏昏欲睡。营内堆积如山的粮草和崭新的攻城器械,在朦胧的月色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突然!
“咻——啪!”
一支尾部绑着浸油布条、燃烧着的鸣镝,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夜空,如同坠落的青色流星,狠狠扎在营地中央的帅旗旗杆之上!布条瞬间引燃了旗杆!
“青鹞坠地!”一个如同地狱传来的声音在营外黑暗处响起!
“杀!”祝雍那标志性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无数黑影从营地四周的阴影中、从地下流沙门挖掘的地道猛然蹿出!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外围哨卡!各派的高手如同鬼魅,见血封喉!火油罐被狠狠投掷到粮草堆和器械上!冲天大火瞬间燃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壶口关方向,也燃起了冲天的火光!浓烟滚滚,遮蔽了晨曦!剧烈的爆炸声,那金沙帮的杰作和混乱的喊杀声远远传来!
三垂岗下,刘知俊的中军大帐。
“报——!将军!不好了!黑石大营遇袭!火光冲天!”
“报——!将军!壶口关方向大火!道路被堵!疑似大批敌军!”
“报——!潞州城门大开!李存勖亲率主力杀出来了!”
接踵而至的噩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刚刚被亲兵从睡梦中唤醒的刘知俊头上!他冲出大帐,只见后方浓烟蔽日,前方潞州城门处,无数火把如同燎原之火,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他的大营汹涌扑来!为首一骑白马金甲,手持长槊,正是晋王李存勖!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中计了!”刘知俊瞬间面如死灰,手脚冰凉!骄狂之气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的打击彻底碾碎!他引以为傲的攻城大军,此刻前有李存勖的虎狼之师正面猛扑,后路和命脉粮草器械被顾远斩断,侧翼完全暴露!
“稳住!给我稳住!结阵!迎敌!”刘知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组织抵抗。
然而,军心已乱!后方大营被焚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本就因长期作战而疲惫不堪的梁军士卒,看着后方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听着潞州城方向那震天的喊杀,早已魂飞魄散!哪里还听得进将令?整个大营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士兵们如同没头的苍蝇,争相逃窜,互相践踏!
“刘知俊!纳命来!”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穆那拉登那魁伟如山的身影,挥舞着血迹斑斑的狼牙棒,如同一辆失控的战车,率领着沙陀精骑,狠狠撞入了混乱的梁军左翼!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他憋了两个多月的怒火,此刻彻底爆发!
就在梁军右翼也即将崩溃之际,一支人数不多、却异常精悍的骑兵,如同锋锐的锥子,悄无声息却又无比精准地刺入了梁军最为混乱的后阵!为首一人,玄甲红氅,手持一柄狭长的弯刀,刀光过处,血浪翻涌!正是顾远!
“赤磷卫!凿穿他们!”顾远的声音冰冷如铁。赤磷卫精锐紧随其后,结成锋矢阵型,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牛油,在混乱的梁军大营中撕开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口子!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刘知俊的中军帅旗!
“保护将军!”刘知俊身边的亲卫拼死抵抗。
顾远与穆那拉登,两支箭头,一支从正面狂猛突进,一支从侧后精准穿刺!虽然隔着混乱的战场,两人竟仿佛心有灵犀,同时锁定了刘知俊的位置!
“穆那将军!拦住他!”顾远一刀劈翻一名梁军偏将,扬声喝道。
“交给我!”穆那拉登怒吼回应,狼牙棒横扫,将几名试图拦截的梁军校尉砸得骨断筋折,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直冲刘知俊!
刘知俊看着如同魔神般冲来的穆那拉登,又瞥见侧后方那支如毒蛇般迅速靠近的玄甲骑兵,肝胆俱裂!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主帅威严,拨转马头,在亲卫的死命保护下,向着唯一尚未完全被堵死的缺口——东北方向,亡命奔逃!
主帅一逃,梁军彻底崩溃!兵败如山倒!
“杀!”李存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长槊前指!晋军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彻底淹没了混乱的梁军大营!
潞州城头,守军发出了震天的欢呼!被围困了一年多的压抑和屈辱,在此刻化作了复仇的狂潮!
杀戮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三垂岗下,伏尸遍野,血流成河。丢弃的盔甲、折断的兵刃、燃烧的营帐随处可见。梁军伤亡数以万计,被俘者不计其数!刘知俊仅以身免,带着少数残兵败将仓皇逃回泽州。潞州之围,至此彻底解除!
当最后一丝抵抗被扑灭,浑身浴血的穆那拉登拄着几乎变形的狼牙棒,大口喘着粗气。他的面前,站着同样血染征袍的顾远。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目光在空中相遇。
穆那拉登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在这场大战中展现出惊人谋略和勇武的少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叹,有忌惮,更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敬意。他想起了晋阳演武场上,顾远那惊天动地却又“恰到好处”的一拳。若非他当时手下留情,自己早已颜面扫地……
“顾特勤…”穆那拉登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这一仗…打得痛快!也…打醒了某家!”他伸出沾满血污的大手。
顾远看着这只手,又看了看穆那拉登坦荡的眼神,嘴角也难得地勾起一丝弧度。他伸出手,两只同样沾满敌人鲜血、代表不同立场的手,在尸山血海之上,在夕阳残照之中,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穆那将军,神勇无敌。”顾远由衷道。
“哈哈哈!”穆那拉登爆发出豪迈的大笑,用力摇了摇顾远的手,“比不得你顾特勤运筹帷幄!这一战,某家服了!今日并肩杀敌,痛快!他日若在战场相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随即被豪情取代,“…各为其主,再战便是!”
泽州行营。
当潞州大败、刘知俊仅以身免的战报传到朱温手中时,这位暴虐的梁帝,正搂着一名瑟瑟发抖的歌姬,欣赏着新编排的歌舞。
“噗!”朱温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歌姬雪白的胸衣和案几上精美的酒肴。他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刘…刘知俊…也败了…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啊!!”朱温状若疯魔,一把推开歌姬,踉跄着站起来,双目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李存勖!李存勖!李克用虽死犹生!生子当如李亚子!生子当如李亚子啊!!”他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着,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嫉妒和一种深沉的绝望。
他猛地转头,看向侍立一旁、同样脸色惨白的儿子朱友珪、朱友贞等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鄙夷:“再看看孤的儿子!再看看你们!猪狗!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孤要你们何用!何用啊!!”
暴怒和绝望彻底吞噬了朱温最后一丝理智。他需要发泄!需要更多的鲜血来平息那焚心的怒火!
“传旨!泽州城内,凡有敢言退者,斩!凡有面露悲戚者,斩!今日当值城门校尉,未能及时通报军情,延误战机,诛三族!为刘知俊转运粮草延误的民夫头领,车裂!曝尸!”一道道充斥着血腥味的旨意从行辕发出。
泽州城内外,瞬间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士兵噤若寒蝉,百姓闭户不出,人人自危。朱温的统治,伴随着潞州大败的消息,正加速滑向疯狂与毁灭的深渊。
潞州城外的硝烟渐渐散去,露出被鲜血反复浸染的焦黑土地。顾远站在黄碾镇的山坡上,望着远方渐渐平息的战场。他身后,王畅、祝雍等将领肃立,人人身上带伤,脸上带着疲惫,却也充满了胜利后的释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金先生何佳俊捧着一份染血的羊皮卷走来,声音低沉:“顾帅…各部伤亡初步清点完毕。落英、海沙、金沙、流沙四派,阵亡一千九百余,重伤四百余;五毒教五部,毒虫教:阵亡一千一百余,重伤三百余;北斗七子、毒蛇九子核心兄弟阵亡一百七十余,赤磷卫三十精锐,仅剩以赤枭为首的十二人…总计…阵亡四千七百余兄弟…重伤者,恐有近半难以再战…”
四千七百余…顾远的心猛地一沉。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是四千多个破碎的家庭。他带来近万人,如今折损近半。战争的残酷,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身后那片浸透了无数鲜血的土地上。潞州解围了,李存勖赢了,自己第二步棋也即将落下。但他的路,还很长。这乱世棋局,才刚刚进入中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