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西市,人声鼎沸。
一处偏僻茶楼二楼的雅间内,甘罗正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姿态,用竹夹将沸水冲入盛有新茶的陶盏中。
茶叶舒展,清香四溢。他将其中一盏轻轻推到对面,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毫无城府的微笑。
“冬儿姑娘,宫中事务繁杂,难得有此清闲。这新茶是相邦特意赏下的,你尝尝。”
冬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并非寻常宫女,能在赵姬身边立足,靠的绝不仅仅是细心。
“甘罗先生客气了。奴婢一介宫人,怎敢劳烦先生亲自烹茶。”冬儿欠身,礼数周全,却并未去碰那盏茶。
甘罗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品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冬儿姑娘谦逊了。能得太后信重,常伴左右,甚至代为出宫查探秘事,这在咸阳城中,可不是‘一介宫人’能有的体面。”
冬儿心头猛地一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先生说笑了,奴婢只是奉太后之命,采买些宫外的新鲜物事罢了。”
“哦?是么?”甘罗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譬如,去西市的‘杜记当铺’,当掉一支成色不错的玉簪,换来的钱,是为了采买哪家的新鲜物事?还是为了……打点甘泉宫的某位卫士,好让某些不该有的会面,变得更方便一些?”
“轰!”
冬儿的脑中如遭重锤,脸色瞬间煞白。当玉簪之事,是她做得极为隐秘的私事,甘罗竟了如指掌!这说明,自己早已在他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无所遁形!
“你……你……”她嘴唇哆嗦,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甘罗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冬儿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有时候会犯一个错误,就是高估了自己的位置,低估了棋局的凶险。”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而残酷,
“你以为你是在为太后分忧,是太后的心腹。但在下棋的人眼中,你是什么?”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微小的距离:“你只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一枚……用来传递消息,甚至用来顶罪的棋子。”
“你和嫪毐的那点风流事,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你可知,此事若要上报,罪名是什么?”甘罗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是宫人私通外臣那么简单。而是‘太后近侍,勾连相邦门客,图谋不轨’!这八个字,就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根据眼线的回报,确信冬儿是耐不住深宫寂寞,与那个风评不佳的嫪毐有了私情。在他看来,这已是足以拿捏冬儿的致命把柄。
然而听在冬儿耳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意思。
“风流事”?他竟然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词汇,来形容她与嫪毐的密谋!
冬儿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她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却不料早已是人家棋盘上的一枚死子。对方甚至懒得直接点破她的“图谋”,只用“私通”的罪名来羞辱她!
“我……我没有!”她的辩解苍白无力,内心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据。她想的是,一旦招供,太后会如何?吕不韦又会如何处置一个敢于窥伺重臣府邸的宫婢?答案只有一个,死!而且是惨不堪言的“腰斩”之刑!
看到她如此剧烈的反应,甘罗心中愈发笃定,冬儿是被“私通”罪名所带来的后果吓坏了。
此时冬儿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一丝最后的挣扎:“我……我是太后的人!太后会保我!”
“保你?”甘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笑出了声,笑声中充满了怜悯与不屑。
“冬儿啊冬儿,你太天真了。到那时,太后为了自证清白,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她会亲自下令,用最残酷的刑罚,让你闭嘴!”
“至于嫪毐,”甘罗的语气愈发轻蔑,“一个靠着些许皮相和手段往上爬的投机之徒,你指望他为你承担什么?他只会跪在大王和相邦面前,痛哭流涕地指证你,说是你这个‘妖婢’主动勾引他。”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冬儿的头顶浇下,让她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她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依靠,在甘罗这番冷酷的剖析下,被撕得粉碎。
她不再是太后的心腹,而是一个即将被抛弃的牺牲品。她,孤立无援,已是釜中之鱼,砧上之肉。
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瘫软在席位上。
看着火候已到,甘罗的语气再次变得温和。
“当然,事情……也未必非要走到那一步。”他重新为冬儿面前那盏已经凉了的茶续上热水,
“忠诚是美德,但为将死之人殉葬,那是愚蠢。断尾求生,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你的尾巴,连着太后,她若有事,你必死无疑。但如果你现在就斩断它……”
冬儿猛地抬起头,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甘罗的笑容再次变得纯净无害,
“我不需要你背叛太后,我只是想知道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太后为何突然对李斯如此感兴趣,召他入宫?之后又为何偃旗息鼓,再不提及?甘泉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冬儿的脑子飞速转动。她知道,这绝不是“小事”。但她更知道,这是甘罗给她的最后机会,是她唯一的活路。
说出太后与吕不韦的旧事?那她会立刻被相邦府灭口。说出太后引诱李斯不成反被安抚的窘事?这同样是奇耻大辱,一旦泄露,赵姬绝不会放过她。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那个从嫪毐口中听来的“李府秘闻”,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