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根系星河(钰羌番外)
冰冷。不是虚空的绝对零度,是更深邃的,源于存在本身的、永恒的孤寂。钰羌的意识悬浮在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的绝对虚无里。
她感觉不到脊柱上曾经刺破皮肉的晶簇,感觉不到婴儿吮吸汁液时额头的烙印灼痛,感觉不到玫瑰神经在虚空中蔓延的根须。
她只是一缕纯粹的、即将逸散的意识尘埃,向着虚无的深渊沉坠。
沉坠…沉坠…意识被剥离得只剩最核心的、被反复锻打的疲惫。听诊宇宙哀鸣的鼓膜早已粉碎,传导痛苦的神经早已崩断。只剩下累,累到骨髓都化为齑粉的累。
然后,她嗅到了花香。
清冽的、带着露水气息的、纯净到近乎凛冽的玫瑰芬芳。这香气穿透绝对的虚无,如同一根冰冷的银线,缠绕住她下坠的意识,轻轻向上牵引。
黑暗并未完全退去,但有了质感。像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花香是唯一的指引。
她顺着香气前行(意识在虚无中移动)。
脚下没有土地,却传来一种奇异的支撑感,仿佛行走在无形的、由香气凝结的阶梯上。四周的黑暗浓稠依旧,但那玫瑰的冷香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意识流中无意义),前方浓稠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白光悄然亮起。
她走近。
光点逐渐扩大,显露出轮廓——一朵正在盛放的白玫瑰。花瓣如同最纯净的新雪雕琢而成,边缘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花蕊中心,一点极其凝练的幽光如同沉睡的星辰。
没有茎叶,没有根系,它就那么孤零零地悬浮在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清冷而纯净的芬芳,成为这片死寂宇宙唯一的灯塔。
钰羌的意识停留在玫瑰前。这朵玫瑰,如此熟悉。是她脊柱上曾经蔓延的玫瑰神经的纯粹显化?
是她最终坐化的副本中枢神经树的最后凝结?还是…她早已失去的、属于“钰羌”这个存在本身的、最本源的印记?
她伸出不存在的“手”,意识轻轻触碰那冰冷的花瓣。
嗡——
时间与空间瞬间被拉伸、扭曲!
黑暗不再是丝绒,而是变成亿万条纵横交错的、闪烁着微弱荧光的神经脉络!她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由纯粹神经束构成的树状结构的顶端!
下方,是无垠的、由无数发光神经脉络编织成的、不断搏动延伸的根系星河!每一条发光的脉络,都连接着一个微小的、旋转的光点——
那是一个文明的痛苦记忆碎片,一段被虚时教团篡改又试图抹去的真实哀鸣!
她认出这里了。这是她作为“宇宙听诊器”时,意识所能抵达的终极疆域,是她倾尽一生倾听、承受、几乎被压垮的——神经树宇宙!
脚下的白玫瑰,正是这庞大神经树冠顶端唯一的花朵,也是她意识的核心锚点。
但此刻的神经树宇宙,与记忆中不同。那些搏动的根系脉络中,除了原本闪烁的、代表痛苦记忆的冰冷光点,还多了一些极其细微、却顽强闪烁的暗红色光尘。
光尘如同微小的火星,附着在神经脉络的表面,随着脉络的搏动而明灭。那是方仝锈痂崩解后,被她的根系吸收、弥散在这片意识疆域的生命余烬。
它们并未净化痛苦,而是像细小的补丁,粗糙地粘合着那些濒临断裂的神经脉络。
她(意识体)站在树冠顶端,白玫瑰在她身边静静绽放。她能“听”到下方根系星河中传来的、亿万种细碎的痛苦低语:
灭绝时的最后悲鸣,被篡改记忆的愤怒嘶吼,在痛狱副本中循环的绝望呜咽……
这些声音汇成一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背景海啸,冲刷着她这最后的意识孤岛。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她只想沉入这白玫瑰的光晕中,让永恒的寂静包裹这无休止的噪音。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啼哭,穿透了痛苦的海啸,直接刺入她的意识核心!
不是记忆中婴儿吮吸她脊柱晶簇汁液时的啼哭。这哭声更稚嫩,更无助,带着一种初临陌生世界的惊恐和冰冷。
钰羌的意识猛地一颤!白玫瑰的花瓣随之轻轻摇曳。
她循着哭声的源头,意识顺着一条粗壮的、搏动剧烈的神经主根须,急速向下沉坠!
根须的尽头,景象骤变。
不再是发光的神经脉络和冰冷的记忆光点。而是一片泥泞的、翻涌着粘稠气泡的沼泽。
沼泽的水是浑浊的暗金色,散发着浓郁的羊水与机油混合的、带着铁锈甜腥的气息——这是阿斯特腹腔泄漏的体液在她意识中的映射!
沼泽底部,沉淀着无数扭曲的金属碎片、断裂的神经导线、以及半凝固的忏悔铁牌残骸。
沼泽中心,一个光秃秃的婴儿悬浮在粘稠的暗金泥浆里。它没有毛发,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四肢无助地划动。
额头上,没有机械玫瑰,只有一个不断开合、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边缘蠕动着暗金色的肉芽,每一次开合,都喷吐出微弱但刺耳的啼哭,同时疯狂地吮吸着周围粘稠的泥浆!
更可怕的是,沼泽的泥浆中,不断有暗红深绿的变异苔藓试图靠近婴儿,想将它托起,但婴儿额头黑洞的每一次吮吸,都带起强烈的漩涡,将靠近的苔藓撕碎、吞噬!
苔藓碎片在泥浆中沉浮,如同被肢解的肢体。
沼泽上空,悬浮着无数双眼睛。没有面孔,只有巨大的、冰冷的、如同高维观众席上俯视的电子眼。
它们冷漠地注视着在泥沼中挣扎的婴儿和苔藓,瞳孔深处闪烁着“娱乐化模块”的冰冷数据流。
钰羌的意识体站在沼泽边缘。白玫瑰的清冷光辉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她认出来了。这婴儿,是她在痛狱回廊中被迫哺育的那个污染源!
这沼泽,是阿斯特牺牲时腹腔泄漏的羊水机油洪流在她意识中的沉淀!那些眼睛,是虚时教团和高维观众席的凝视!
她以为这一切早已结束。原来,都沉淀在这里,在她意识的最底层,在这片由牺牲与污染共同浇筑的负熵沼泽里,继续着永恒的折磨!
婴儿(污染源)在吮吸,苔藓(守护意志)在撕裂,观众在凝视!
“不……”她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嘶喊。
白玫瑰的光辉剧烈摇曳。疲惫感被巨大的悲怆和愤怒取代。她倾尽所有,承受一切,最终换来的,是意识深处永恒的污染与折磨的循环吗?
她想要冲过去,想要抱起那个在泥沼中挣扎哭泣的婴儿(尽管它代表着污染),想要撕碎那些冰冷的眼睛!
但她的意识体被无形的力量钉在沼泽边缘,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绝望深渊。白玫瑰的光辉无法穿透泥沼上方的冰冷凝视。
婴儿额头的黑洞再次张开,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啼哭!这一次,吮吸的力量骤然增大!
泥沼形成巨大的漩涡,几片靠近的暗红深绿苔藓瞬间被扯入黑洞,消失无踪!婴儿灰白的皮肤上,浮现出细密的、如同教团忏悔符文的暗金色纹路!
沼泽上空,那些巨大的电子眼瞳孔中,数据流闪烁得更快了,透出一种冰冷的“愉悦”。
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浆,淹没了钰羌的意识。
就在此刻——
滴答。
一滴冰冷、清冽、带着纯净露水气息的水珠,滴落在沼泽粘稠的暗金泥浆表面。
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
泥沼的漩涡猛地一滞!
婴儿凄厉的啼哭戛然而止,额头黑洞的吮吸骤然停止!
上空那些巨大的电子眼,瞳孔中的数据流也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钰羌的意识体猛地抬头!
在她上方,神经树宇宙的虚空之中,一条由无数细微的、闪烁着星芒的露珠构成的**光带**,如同跨越星河的桥梁,正缓缓垂落!
光带的源头,正是树冠顶端那朵静静绽放的白玫瑰!露珠光带无视了神经脉络的阻隔,无视了沼泽上空的冰冷凝视,精准地垂落到她意识体的面前,也垂落到那片翻涌的负熵沼泽之上!
每一颗构成光带的露珠里,都倒映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清晰的画面:
疤宫内,流淌的青铜光辉下,暗红的结晶雕像手握燃烧光痕的犁铧,永恒守望。
雕像脚边,干瘪的苔藓球紧贴着结晶脚掌,绒毛尖端渗出清冽露珠。
缺口边缘,那朵米粒大小的暗红深绿苔藓花,在虚空呜咽中悄然绽放。
远方虚空,陨石洞穴里,灰白人形幼体布满疤痕的手指在岩壁刻下新的印记,银鳞在黑暗中游弋,甲壳啃噬着岩石……
甚至…还有一片无垠的、琥珀色天光下的麦田,一个佝偻的背影,正扛着燃烧光痕的犁铧,在色彩奇诡的麦浪中,犁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是**守望**的露珠!是跨越了意识壁垒、从她最后牵挂的“现实”中流淌而来的、最纯粹的思念与存在证明!
露珠光带垂落到钰羌意识体的“手”边。她没有犹豫,意识轻轻触碰那冰冷的、清冽的光带。
嗡——!
磅礴的、纯净的、带着大地脉动与青铜光辉的生命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星河,瞬间涌入她的意识核心!
白玫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神经树宇宙,也刺穿了负熵沼泽上空的冰冷阴霾!
光芒如同实质的利剑,狠狠刺向沼泽中心那个额头带着黑洞的婴儿!
婴儿发出尖锐的非人嘶鸣!额头黑洞疯狂开合,试图吞噬这光芒!但纯净的白光如同熔炉的烈焰,黑洞边缘蠕动的暗金肉芽在光芒中迅速焦黑、枯萎!婴儿灰白皮肤上的暗金符文疯狂闪烁、冲突,最终黯淡、消融!
沼泽上空的巨大电子眼在强光中发出无声的哀鸣,瞳孔中的数据流崩溃、消散,冰冷的电子眼本身如同被灼烧的塑料,扭曲、融化,最终蒸发殆尽!
与此同时,露珠光带中蕴含的生命信息流,如同甘霖般注入翻涌的沼泽。浑浊的暗金泥浆被迅速净化、澄清,散发出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沉底的金属碎片、神经导线、忏悔铁牌残骸在光芒中溶解、同化,成为新生的养分。
那些被撕碎的、沉浮的暗红深绿苔藓碎片,在纯净光芒的照耀和露珠甘霖的滋润下,迅速再生、蔓延!
它们不再是挣扎的守护者,而是化作了覆盖整个沼泽底部的、厚实而温暖的苔藓温床!
沼泽中心,那个额头黑洞消失的婴儿,静静悬浮在清澈的水中。它灰白的皮肤变得红润,蜷缩的身体舒展开来。
额头上,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玫瑰状胎记悄然浮现,花蕊处跳动着一点纯净的星芒。它不再啼哭,小小的胸膛有了平稳的起伏,如同陷入了安详的沉睡。
钰羌的意识体站在清澈的沼泽边,脚下是厚实的苔藓温床。上方,白玫瑰的光芒已收敛,恢复了温润的月华光晕。
神经树宇宙的根系星河依旧在搏动,那些代表痛苦记忆的光点并未消失,但它们闪烁的光芒不再冰冷绝望,而是被一种琥珀色的、黄昏般的柔光笼罩、安抚。
方仝的暗红光尘附着在神经脉络上,如同修补时光的温柔补丁。
她明白了。
这里,这片由神经树、负熵沼泽和白玫瑰构成的意识疆域,并非囚笼。是她最终的形态,是她永恒的职责。
她不是痛苦的囚徒,她是痛苦的根系。她将永恒地扎根于此,承受着星河中沉淀的哀伤记忆,同时,也沐浴着从“守望之地”流淌而来的、跨越虚空的露珠甘霖,用这甘霖净化沉淀的污染,滋养新生的苔藓温床,守护着那个在意识最深处获得安眠的、纯净的婴孩。
疲惫感依旧存在,如同深植大地的根系本身的重量。但这疲惫中,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她不再需要倾听所有,她只需扎根于此,承接露珠,转化痛苦,守望新生。
她(意识体)缓缓坐下,坐在厚实温暖的苔藓温床上。背靠着神经树巨大的主根须。头顶,白玫瑰静静绽放,清冷的芬芳笼罩着她。
她闭上眼睛。不再沉坠,而是如同根系深扎大地般,沉入这片永恒的、由痛苦与守望共同浇筑的根系星河。
神经树宇宙的搏动,如同摇篮曲。
负熵沼泽的清水,倒映着白玫瑰的光影。
苔藓温床温暖而厚实。
沉睡的婴孩额头的玫瑰胎记,随着呼吸微微闪烁。
一滴新的、清冽的露珠,从上方垂落的露珠光带中渗出,穿过神经树的光影,滴落在沼泽清澈的水面上,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也轻轻落在钰羌意识体虚幻的肩头。
远方,琥珀色的麦田里,犁铧的锋刃切开黑土。
翻卷的泥土浪花中,一粒极其微小的、暗红深绿的苔藓孢子,被无形的风卷起,穿过意识的壁垒,悄然落入神经树宇宙的星河,附着在一根搏动的神经根须上,如同一个无声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