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冷灶堂新一天的轮值交接仪式在晨雾中准时开始。
不成文的规矩,却是小院里最庄重的时刻。
今天的户主有些特殊,是个刚满七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条羊角辫,名叫丫丫。
她攥着那块象征户主身份的火焰波痕木牌,踮起脚尖,却连灶台的边沿都够不着,急得小脸通红。
周围的大人孩子都善意地笑了起来,有人已经转身要去搬那条专门给孩子们准备的垫脚小木凳。
“等等。”
沈星河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在众人的注视中,他没有去拿凳子,而是走上前,在丫丫面前缓缓蹲下身子,直到自己的视线与女孩齐平。
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只剩下温和的专注。
“别急,”他指着黑漆漆的灶膛,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火种,“你看这里,等会儿火点起来,要是火苗发黄,说明柴加多了,空气不够,就得用火钳把柴架空一点。要是火苗变成了蓝色,一窜一窜的,就说明柴快烧完了,火也快好了。”
丫丫似懂非懂,却被他平视的姿态安抚了,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有模有样地转过身,学着沈星河的语气,奶声奶气地对其他围观的小伙伴们转述:“听见没?火苗黄了要架柴,蓝了就快好啦!”
孩子们齐声应和,那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新知识的渴望和对小“户主”的信服。
不远处的屋檐下,林夏举着相机,快门“咔嚓”一声,将这一幕定格。
她放下相机,看着取景器里那个高大男人蹲下的背影,鼻头忽然一阵发酸。
这个姿态,她太熟悉了,却又无比陌生。
前世的沈星河,无论是在上百人的商业峰会,还是在几个人的高管会议上,永远是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姿态。
他的目光像利刃,穿透数据和人心,却从未真正地、平等地看过任何一个人。
而现在,这个曾经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男人,却心甘情愿地蹲下来,用一个孩子的眼睛去看世界,用最朴素的语言,去讲解一捧火的生命。
院子的另一头,沈建国默默地看着儿子蹲着说话的背影,眼角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片刻后,他拿着一把褪了色的木工尺和一截铅笔头走了出来,径直走到主屋的门框边。
他仔细地量了量,在门框上一个半旧不新的高度刻下了一道深深的横杠,然后在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星河教火日。
刚好路过的吴伯看见了,笑着打趣:“老沈,还给星河记身高呢?他这岁数,可长不了啦。”
沈建国头也不回,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道新的刻痕,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我记的不是身高,是弯腰的深度。”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吴伯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化为一丝了然的敬意。
他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默默走开了。
没过多久,这句话就在小院里悄悄传开,之前那些善意的笑声,全都消失了。
人们再看向那个蹲着的身影时,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沈星河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在教完丫丫如何拨弄灶膛后站起身时,无意中对上了父亲看过来的目光。
那眼神很复杂,不再是以前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审视,也不是这些天带着些许试探的观察,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承认。
仿佛在说,这个儿子,终于不再是那个需要他耳提面命管教的叛逆少年,而是一个真正能弯下腰,将火种传递下去的男人了。
中午,林夏在整理冷灶堂的档案时,从一堆旧卡片中发现了一张被遗漏的灶语卡。
卡片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希望我儿子长大后,也能被一个人蹲下来,好好教他怎么生一次火。”
落款的姓名已经看不清,但那笨拙而用力的笔迹,和门框上的字如出一辙。
林夏捏着卡片,心头巨震。
她没有声张,只是将卡片小心地放回了档案盒的最深处。
当晚的灶边例会上,林夏却提议,将今天定为冷灶堂的第一个“蹲火日”,鼓励所有家长,每周至少有一次,要蹲下来,和自己的孩子在同样的高度说话、交流。
沈星河听着林夏的提议,看着众人热烈响应,他长久地沉默着。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前世,飘回了那个富丽堂皇却冰冷空旷的别墅。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那个他只在照片和监控里看过无数次的小小身影。
他从未抱过她,更别提蹲下来教她什么。
他曾以为,给她们母女赚取花不完的财富,就是最好的爱。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原来真正的抵达,不是站在财富的顶端,而是俯下身去,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
傍晚时分,天色骤变。
滚滚乌云从山的那头压过来,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不好!屋顶漏水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冷灶堂里顿时乱作一团。
东边的屋顶年久失修,几道水线直直地浇下来,正对着新近码好的柴堆。
众人惊呼着,纷纷冲过去抢搬那些还没湿透的柴火。
混乱中,沈星河的本能反应是冲向灶台。
那里,今天点燃的火种还在灶膛深处顽强地燃烧着,微弱的红光在风雨飘摇中忽明忽暗。
他下意识地想用身体去挡住可能溅落的雨水,保护这最后的希望。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死死拽住。
“让它淋!”
沈建国的吼声如同炸雷,盖过了外面的雷鸣。
沈星河愣住了,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只见老人甩开他的手,竟大步冲进了雨帘之中,站在那个被浇得最狠的柴堆前。
他没有去抢救干柴,反而弯下腰,把那些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木柴,一根一根,重新码放整齐。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淌下来。
他挺直了腰杆,对着院子里所有惊慌失措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火,不怕雨!火只怕,再也没有人愿意弯腰去点它!”
孩子们被老人的气势所感染,也跟着他大喊起来:“不怕雨!不怕没人点!”
一声叠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那稚嫩而坚定的呐喊,竟真的压过了呼啸的风雨和轰隆的雷声。
沈星河站在屋檐下,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滑进衣领,激起一阵战栗。
他看着雨中的父亲,看着那群忘却了恐惧的孩子,看着那个在风雨中明明灭灭的灶膛,忽然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却湿了。
他终于不再恐惧熄灭,不再害怕失去。
因为他明白了,只要人心里还有重新开始的念想,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了希望而弯腰,那火,就永远不会真正死去。
夜雨渐歇,院中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檐滴声。
沈星河独自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那块刻有火焰波痕的木牌。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林夏端着一杯热茶走到他身边,递了过去。
“暖暖身子吧。”
他接过茶,却没有喝。
林夏在他身边站定,轻声说:“明天是周小海家孩子的满月酒,他们想请你去,主持点燃他们家新砌小灶的第一把火。”
沈星河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木牌那流畅的波痕上,声音平静而坚定:“该让他们自己点了。”
他已经教会了他们如何生火,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
传承的意义,不在于永远引领,而在于适时放手。
林夏凝视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良久,轻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你要走?”
沈星河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望向院子远处。
那里,周小海家的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对年轻的父母正围着一个小小的灶台,逗弄着怀中的婴儿,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那扇窗,就像一个新的火种,在他亲手点燃的这片灰烬之上,重新亮了起来。
他收回目光,将手中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脚边的青石板上,然后双手撑着膝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在他起身的那个瞬间,他刻意没有回头,没有再去看那扇曾属于他、也曾囚禁他的主屋大门一眼。
他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