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旁茶摊的煤油灯光晕昏黄,只勉强照亮眼前巴掌大的地方,勉强勾勒出何虎的身形。他正蹲在条凳上,捧着一个掉了大块瓷、露出里面黑铁的搪瓷缸子吸溜着茶水,看见江奔宇的身影从街道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钻出来,赶紧放下茶缸站起身,脸上挤出笑容:
“老大,你回来了!”声音刻意放得不高,但还是穿透了微凉的河风和几声寥落的水流声。这声“老大”,透着几分惊喜亲近,也有一丝江湖气。
江奔宇扫了一眼茶摊,除何虎外再无他人,眉头微蹙:“龙哥呢?”他的目光投向后院那房子方向。
“在后面呢,”何虎朝身后努努嘴,“正鼓捣那堆玩意儿,绑自行车上,小心着呢。”话刚说完,就听见后院传来金属部件轻微碰撞的细响。
江奔宇点点头,抬脚就想往后院走,脚步才迈出,覃龙的身影就推着他的那辆加重型“永久”二八自行车从后院里出来了。自行车的后座和货架上捆扎着几个沉甸甸的麻袋和包裹,用麻绳勒得紧紧的,车头吊着那个大铁锅。覃龙动作麻利,额上带着薄汗。
“龙哥,”江奔宇抬手示意了一下,“车先放那儿。”他走到覃龙身边,声音压得更低了,目光扫过安静的河面说道,“东西先不急。龙哥,我问你,知道哪儿能弄到不要票的自行车吗?得是那种正路子,但又有门道能搞到的。”
覃龙一听“不要票”,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明白这要求的分量和敏感性。他擦了下汗,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才凑近江奔宇,几乎耳语道:“老大,路子倒是有几条,就是各有各的难处。第一条,是供销社。他们偶尔有些‘残次品’,磕了碰了漆的,这种能拿出来不要票,但价不一定划算,还得看人脸色,什么时候有,没个准儿。”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第二条,就是……黑市。那地方,贵!肯定贵得离谱!而且晃荡在那里的,什么人都有,不太平,风险太大。万一撞上‘打办’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或者革委会,人车两空。”
“那第三条呢?”江奔宇盯着覃龙,知道重点来了。
覃龙咽了口唾沫,眼睛瞄了下远处镇上依稀的灯火:“第三条,国营委托店。这个最稳妥!”看到江奔宇眼里的疑问,他立刻解释道,“有些人呐,得了些好东西,或者家里有富余的物件,又不想去黑市、鬼市那种地方担惊受怕,怕被当成‘投机倒把’分子。他们就会去找委托店,东西让公家的店里摆着,标好价,合情合理合法地‘转让’。咱们买家出钱,走的是店里的正经手续,开了委托证明的,就跟在供销社买没啥两样!去查也不怕。”
江奔宇听完,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在如今这年头,什么都要票证,粮票布票工业券,“凤凰”永久”自行车更是紧俏中的紧俏,有钱没票寸步难行。这委托店的法子,像是密不透风的墙里开了一条缝,既要堵住人的嘴,又要让人能透口气,实在是计划供应下逼出来的小智慧。
“行!那就去这个委托店瞧瞧!”江奔宇当即拍板。他转头对何虎道:“虎子,你在这儿盯着东西,我们很快回来。”
于是,江奔宇和覃龙两人相视点头,随后身影融入了通往三乡镇里街道方向的夜色里。覃龙熟门熟路地在黑黢黢的小巷中领路,脚步利落。
走了大约一刻钟,绕开了最热闹的供销社门口——那里灯火通明,围着一群夜晚捡便宜购物的人影。覃龙领着江奔宇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一扇普通的木门上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质牌子,上面工整地写着五个大字:“国营委托店”。大门全开着,里面透出几缕昏黄的灯光。
一走进去,店里空间不算很大,但靠着墙摆满了玻璃柜台和货架,显得有些挤攘。比江奔宇想象中热闹不少,有七八个顾客在里面走动、观看,大多穿着灰蓝黑色的干部服或工装,也有一两个穿得略微体面的妇女。大家都显得很安静,交谈都压着嗓子,唯恐惊动了什么似的。玻璃柜台后面的售货员——准确地说是“委托工作人员”——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神色平静而略带审视地看着进出的顾客。
货品五花八门。一个柜子里陈列着瓶瓶罐罐、旧钟表、玉牌、小鼻烟壶之类的“古玩”杂项。最吸引眼球的是靠墙几件大件:一台“上海”牌缝纫机外壳锃亮,一台外壳有磕碰但看上去完整的“红灯”牌收音机,甚至角落里还靠着一台九英寸小黑白电视机!这在当时绝对算稀罕物了。还有一些旧家具、樟木箱子之类的大件靠着墙摆放。
江奔宇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重点落在了靠门边的一小片区域——那里并排放着六七辆二八自行车。他无心细看其它,今天任务明确。直接走过去,指着一排自行车问站在柜台后的中年男工作人员:
“同志,这些自行车,怎么卖?”江奔宇问道,语气维持着一种普通工人询问物品该有的平淡。
那位工作人员抬眼看了看江奔宇和身边的覃龙,推了推鼻梁上缠着胶布的眼镜架,没有多余的表情:“哦,自行车啊。同志,价钱不一样,得看新旧程度、牌子。”
他拿起柜台里放着的一本硬皮记事本翻开查看,然后指着一辆车架比较新、油漆磨损不明显的“凤凰”二八加重车型说:“这台八成新的‘凤凰’,委托价是120块。”又指着旁边一辆车胎新一点、但车把电镀层有些失光的“永久”二八加重型:“这台八成新的‘永久’加重车,委托价130块。”
江奔宇微微皱眉,他最需要的是那种能拉重货的纯加重型(例如“永久pA-11”那种带有加重货架的型号),他问道:“同志,有没有‘永久’的纯加重型?”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后座特别粗壮的样式,“就是后座架子特别结实的,能驮东西的那种。”
工作人员又翻了翻本子,摇摇头:“加重型的暂时没有。这些都是单位内部处理流转出来的。好些是干部调动工作调走了,公家配的车带不走,或者家里有车富余的,就委托我们店里处理。您放心,这些二八加重车,本身车架就结实,驮个人载个三百来斤东西,没问题!日常使绝对够用了。我们店里的东西,都经过简单检查的。”他语气平淡,但透着一种公家信誉的保证。在那个年代,国营单位就代表着无言的权威和可信度。
江奔宇思考了一下,目光在两辆“永久”车上流连,心里想着:“这里可能有一辆七成新标价115的,一辆较新的130的”。他转身对覃龙低声快速商议了几句,回头对工作人员说:“那行。就要这辆八成新的‘永久’,还有那边那辆稍旧一点(指七成新标价115的)的‘永久’,两辆一起。”
他顿了一下,试探着问:“同志,两辆一起要了,能给稍微便宜点吗?”
工作人员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也带着点理解:“同志,这个价格,是委托人自己定的,都写在委托单子上,我们一分钱也不能改。我们店呢,是公家单位,不赚差价,只按委托价出售,然后向委托人收取一点点服务手续费。主要是为公家单位和群众服务的。”他摊了摊手,表明自己实在没有议价权限。
“理解理解。”江奔宇痛快地点点头,不再强求。他侧过头,对早就准备好掏出钱的覃龙使了个眼色,简洁地说了声:“龙哥,掏钱。”
覃龙应声上前。他从怀里(或者一个旧的、打着补丁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一个用报纸和橡皮筋捆扎得方方正正的纸包。小心翼翼解开橡皮筋,一层一层打开旧报纸,露出一叠厚厚的、新旧不一的纸币。没有“大团结”(十元),基本都是一块、两块、五块的,更多的是毛票和分币。纸票都卷了边角,有的油污发黑,硬币带着体温和摩擦的光亮。覃龙开始一五一十地数着钱,动作刻意放慢,一边数还一边小声念叨核对:“五块……两块……一块五……三毛……五个二分……”他故意弄掉了一张两毛的纸票,又弯腰去捡,脸上带着一种长期积攒了零钱终于凑够数目的激动和满足感,甚至有一丝笨拙。
这个举动让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几位顾客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看着那堆零碎的钱币和覃龙那朴实得甚至有些“土气”的举动,人们脸上的戒备和审视似乎松动了一些,甚至有人露出不易察觉的同情或理解的表情。在那个年代,普通人省吃俭用多年,东拼西凑只为买一辆凭票供应的自行车,实在太常见了。
好不容易数够了两辆车的总价245元,覃龙把钱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上。
工作人员接过钱,开始清点、复核,动作熟练而仔细。点完无误后,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空白的“委托货物售出证明”。这是一种特制的三联单据:白色存根联留在店里,黄色给顾客作为购买凭证,红色的由工作人员留存记账联。他拿出印泥盒,示意江奔宇签收确认。江奔宇签下覃龙和何虎的名字后,工作人员开始填写购车人信息、车架号(他用粉笔抄下)、型号、委托号、成交金额等。每一栏都填得一丝不苟,盖上委托店的蓝色公章(蘸印泥时发出轻微的“噗”声),又拿出复写纸垫上,把黄色的凭证联撕下来递给覃龙。
“同志,这证明您可收好,如果不见了也可以过来我们这里查看。”工作人员郑重地将黄票交给覃龙。在那个没有发票概念、一切交易凭据都可被视为“证据”的年代,这张盖着公章的委托证明,就是这两辆自行车的“合法身份证”,证明来源清晰。
“放心同志!太谢谢了!”覃龙如获至宝般接过那张薄薄的黄纸,对折好,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内兜里,还拍了拍。脸上是终于完成一件大事的喜悦。
手续全部办妥。两人和工作人员道别后,一左一右推出了崭新的二手自行车——那辆八成新的“永久”由江奔宇推着,稍旧的归覃龙。出了委托店的门,凉飕飕的夜风立刻包围了他们。路灯昏黄的光线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和自行车的影子。
“走!”江奔宇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办成一件难事的轻松和急切。两人跨上自行车,脚踏板踩下,链条哗啦啦地轻响起来。车轮滚过坑洼不平的路面,载着人,也载着夜色和几分谨慎的满足感,加速朝着何虎等候的茶摊过去。
随后三人汇合后,不管在那里东摸一摸,西摸一摸激动万分何虎,便向黑暗笼罩下的古乡村庄方向骑去。
三辆自行车在近路小道上行驶,轮胎碾过小石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需要在更深的夜幕降临前,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