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已变了向。
黎明之前的灰光在海平线处翻卷,如一层尚未揭开的帷幕,带着血色与盐腥。
玄朝舰队的残帆在晨光里静立,犹如被战火洗礼后的铁碑,斑驳而不倒。
穆烟玉站在“定海号”的船首。
她的披风早已被海水与血迹浸透,风一吹,硬得像铁皮。
夜战后的疲惫深深刻进每个人的骨头里,但无人敢松口气。
海面仍在冒烟。
昨日的火船残骸,被潮水推挤着在远处翻滚,偶尔传来木梁崩断的低鸣,像死去的战鼓。
几只海鸥盘旋在空中,啄食着漂浮的碎物与尸体。
她抬头望去,东南方的天色微亮,雾气在海峡深处翻腾。
那是黑礁群岛的方向。
昨日之战,玄军虽斩首东海盟主舰,却仍未彻底控制群岛。
段震从后方走来,披着破损的玄锋披风。
他整张脸被烟熏得漆黑,唯有那双眼睛仍亮得像刀。
“海风逆转了,”他低声道,“火船的余焰快熄了,我们得趁退潮前修船。”
穆烟玉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东海盟残部若还藏在礁后,就算只剩一艘,也可能趁风袭击。不能掉以轻心。”
“是。”
段震躬身而去,身影消失在甲板下。
风浪渐息,天色愈亮。
海面反射出淡金色的光,仿佛这片血色之海被黎明重新洗净。
然而在这光底下,漂浮的木板与焦尸仍在提醒众人——昨日的胜利,是以何等代价换来的。
穆烟玉合上眼。
脑海里,仍能听到夜战时火鸦箭破空的尖啸。
那声音似在梦中回荡,又似从远古传来。
“这火……”她喃喃道,“到底救了谁,又烧毁了谁?”
李子清的脚步声在她背后响起。
“火终究是人点的,”他笑,笑意里却有难掩的疲倦,“若无人掌火,黑暗便永不散。”
穆烟玉转过身,看着这位工部出身的军师。
他面上有几道未愈的伤痕,指尖仍带着焦黑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昨夜炮阵失灵时,正是他亲自爬上炮位,用湿布包住烫手的炮口,逼着士兵继续装填。
“子清,”她轻声问,“你说火能驯服吗?”
李子清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火驯不住,只能以火御火。”
他抬头望向东方那片尚被雾气笼罩的海域,“东海盟的火灭了,可他们背后的那团火……还没亮出来。”
话音落下,甲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哨兵奔上来,单膝跪下。
“启禀都督!黑礁群岛方向——有烟起!”
穆烟玉目光一凛。
“是敌船残火?”
“非也,”哨兵颤声道,“似是信号烟。”
信号烟?
这片海域的战火才熄,谁还敢举烟?
穆烟玉登上了望台。
从高处望去,东南方天际果然升起一道青灰色烟柱,笔直而细。
那烟势不似燃烧,更像某种有节奏的呼吸。
她忽然心生一种极不祥的预感。
“传令——全军备舵,列阵向黑礁进发!”
“是!”
号角声再次在海上回荡。
玄朝舰队缓缓转舵,破浪而行。
远处的雾气,仿佛感知到庞然舰群的接近,开始翻滚、后退。
黑礁群岛的轮廓渐渐浮现。
那是一片错综复杂的暗礁群,如伏鳞潜龙,隐在海下。
礁间的海水漩涡此起彼伏,映着天光,似千万只旋动的瞳孔。
穆烟玉的眉心微微一紧。
这片海域她昨日才来过,却觉得今日更阴冷了几分。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与铁腥味,连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都像在低吟。
“放慢速度。”她低声道。
“探水兵下去,看暗桩是否被改动过。”
不多时,一名水兵从海中探出头来,脸色惨白。
“禀……禀报!暗桩全被重新布设,而且比昨日更密!”
众人一惊。
穆烟玉心中立刻浮出一个念头——有人在夜里重布了陷阵。
是谁?东海盟残部?还是——更深的手?
“子清!”她厉声唤道。
“在!”
“拿‘震天雷’,清障!”
李子清应声,立即召工匠操舟而下。
十数艘小型艨艟出列,带着黑油布裹着的木桶滑入水面。
工匠们动作迅速,将雷筒潜入水下,点燃引线。
几息后,海底骤亮。
轰然巨响震破长空,冲天水柱拔地而起,暗桩被炸得粉碎。
碎木与海泥如暴雨般洒落,水道被强行开辟出一条通路。
穆烟玉目光冷静。
她知道,这条路未必安全,但此刻——唯有前进。
“全军,进。”
舰队再次启动。
定海号破浪而出,激起雪白浪峰。
船体在轰鸣中震动,铁索、桅杆齐鸣,仿佛百兽嘶吼。
段震站在船头,望着前方渐开的海峡。
“若非这些工匠的巧思,我们怕要被困在外头。”
李子清拭去额上汗水,勉强笑道:“战场即工坊,天工在人心。”
风中传来低沉的涛声。
那声音像是从群岛深处传出,夹着某种极为诡异的律动。
穆烟玉心头一跳。
“听到了吗?”她问。
段震竖耳凝听,眉目渐沉。
“那不是浪声,是……鼓。”
他们同时抬头望去。
雾的尽头,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正缓缓浮现。
那不是礁,也不是云,而是帆——无数面黑帆,在海风中缓缓展开,像一群吞噬天光的巨兽。
穆烟玉的呼吸微微停顿。
“东海盟主力……”
她的声音极轻,却在甲板上所有人的耳中炸开。
那一刻,整个海域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玄军士兵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前方,手指在刀柄上绷得发白。
有人咽了口唾沫,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战阵列成——”穆烟玉抬手。
旗语传遍舰队。
铁锚落海,甲板机弩拉满弦,炮口逐一调转方向。
远处,黑帆之中,一面血色王旗缓缓升起。
旗面狰狞,中央绘着一条赤鳞虬龙,双瞳如火。
东海王——来了。
两军对峙。
海风在中间呼啸,卷起浪花千尺。
空气中有火药的味,也有一种近乎宿命的沉重。
穆烟玉缓缓拔出佩剑。
剑锋映出海光,也映出她眼底那一点不容熄灭的光。
她的声音,在海风中冷冷传出——
“所有战舰,以定海号为心,结圆阵。”
“令下!”
号角再度响彻。
玄军战舰转舵、排阵,如铁环收缩,层层叠叠守护中军。
炮位齐亮,火鸦箭已上弦。
对面,东海王立于“虬龙号”船楼,披着猩红战袍。
他神色淡漠,抬起一只手。
海面瞬间躁动。
那一刻,仿佛连浪都屏住了呼吸。
穆烟玉深吸一口气,剑尖微抬。
“所有弩手——听令待射。”
风起。
浪卷。
两股力量,如天地两端的潮汐,正缓缓对撞。
黎明彻底破晓。
光从云缝间落下,照亮了战场的每一个面孔。
那光里,有血,也有希望。
——决战,至此揭幕。
炮声,先是从天边传来的。
那是一种闷响,不似铁炮,更像海底深处的巨兽呼吸。
紧接着,海面上的雾气被震碎,一条炽白的火线从黑帆阵中射出,带着撕裂夜色的尖啸,直扑定海号。
穆烟玉的瞳孔骤缩。
“舷炮防御!”
甲板一侧的铁盾瞬间抬起,厚重的青铜板层层叠合,挡在船舷外侧。
火线撞上铁盾,爆出震天巨响,火花四溅。
热浪掀开甲板上所有的帆布,海风被灼得焦苦。
火药烟尘翻滚,士兵们的脸都被映得通红。
段震一跃上炮位,双手抓住摇柄,将炮口对准来火方向。
“给我点!”
轰——!
定海号的主炮反击。
火舌喷出,炮口闪亮如日。
震波击穿雾层,一艘靠前的东海舰首被硬生生打断,桅杆折裂,碎木与人影一同坠入海中。
李子清扶着栏杆,看着那片火光,低声道:“他们的火力提升了……那炮身,像是铁胄改造。”
“东海工坊得了中原的图纸,”穆烟玉沉声答,“他们偷的是玄工的魂。”
风浪又起。
火与雾在海面交错,声音嘶嘶作响。
夜色重新压了下来,黎明的曙光被炮火淹没,天与海之间只剩无边的红。
号鼓再次响起。
那声音比海更深,比浪更沉,像从海底升起的心跳。
虬龙号上的赤旗在风中猎猎,赤鳞虬龙的眼似在光中缓缓睁开。
“鼓阵换相!”李子清的脸色骤变。
“他们在用声震扰我们心神!”
穆烟玉的耳中嗡的一声,仿佛无数低语在脑中盘旋。
那些声音杂乱,却似有人在耳边细语——“火不可御……火吞人心……”
她猛然握紧剑柄。
剑上玄铁纹闪出冷光,一道炁脉自掌心流过,冲散耳中的幻音。
“稳阵!让全军闭气入定,以心御声!”
号令传出。
玄军士兵齐齐跪下半身,深吸一口气,将炁沉至丹田。
片刻之间,海面上所有的喧哗都被压入胸腔,只剩海浪的嘶吼与火的呼吸。
鼓声依旧在远方震荡,却再难撼动他们的心。
段震立于船头,冷声道:“既然他们想以声破阵,那就让他们听听玄军的鼓!”
他抬手,向后方指去。
“擂鼓营——击!”
铁鼓齐鸣。
那声音沉重如山,带着铸铁的震感,从舰队中央传出,一声声推开。
浪被震得倒卷,海水在鼓波中微微起伏。
两股鼓音在海上交错碰撞,空气都在震裂。
穆烟玉抬眼望去,雾气之中似有火光凝成一线,沿着鼓波向前逼去。
那是他们的火势——以声为导,以炁为媒。
“再放震天雷——!”
李子清亲自点火。
雷筒落海,接连爆炸。
海面在一阵阵轰鸣中翻腾,浪涌如山。
黑帆阵形被震得散乱,虬龙号被迫偏舵。
穆烟玉趁势高呼:“主阵前压!”
玄军舰队齐动。
数十艘战舰如潮般推进,火箭、弩矢、炮火交织。
火光照亮了整片海域,夜空被烧得像昼。
段震的声音在火光中暴喝:“诸军记令——不为生死,只为玄火不灭!”
士兵齐声应喝,喊声震天。
他们的瞳孔里,倒映着烈焰、倒映着浪、倒映着那一点不灭的信念。
虬龙号上,东海王终于动了。
他高举赤龙枪,身后十数名鼓手一齐擂动。
轰隆——
那鼓声不再似人力所为,而像天鼓震海。
浪头陡然拔高数丈,虬龙号破浪而起,仿佛真龙出海。
“定海号——稳阵!”
穆烟玉手中长剑指天。
剑锋上的光化作一线,直指云霄。
玄炁流转,天空的云被割裂,露出一瞬空明。
那一刻,海面与天穹似乎被她的剑光连为一体。
风骤起。
火焰随风卷动,逆着海流铺开。
“放火鸦——!”
无数火鸦箭破空而出。
它们带着哀鸣,拖着长长的火尾,划出弧线,坠入敌阵。
轰鸣声中,黑帆连环燃起,火舌缠绕桅杆,像一只只怒吼的蛇。
烟尘遮天,浪与火混成一片。
东海王怒喝,赤龙枪一挥,将舷边燃起的火舌强行劈断。
“灭火!稳阵!”
但火势已失控。
那火中似有无形的风助长,它不是普通的焰,而是带着玄炁的“人火”。
穆烟玉望着那片火,心中忽然涌上一种难言的悲凉。
她知道,这火不再属于谁。
它是人心的延伸,燃烧的不仅是敌船,也燃烧着自己的魂。
李子清在她身侧咳出血。
他手指微颤:“那……是我们当初在玄工司研制的‘息界油’。东海……竟已学去。”
“息加油?”段震大骇,“那是——”
“火中有炁,人入即焚。”
话音未落,虬龙号上突然爆出剧烈火光。
整艘战舰被烈焰吞噬,火焰顺着海风蔓延到周围的舰队。
东海阵瞬间陷入混乱。
火借风势,风带火魂。
海风中,烈焰似一条燃烧的巨龙,在浪与雾间翻腾。
“收阵——后撤半里,以风御火!”
穆烟玉的令声穿透火海。
玄军后阵快速散开,调转方向,顺势将船体斜入逆风。
海水被桨叶卷起,冲击燃点。
火势被一点点逼退,热浪渐弱。
而在那片残火中央,虬龙号的赤旗终于断裂,旗帜坠海。
东海王立于断舵之上,浑身被火光映红。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定海号。
那一瞬,两个身影隔火而望。
穆烟玉缓缓抬剑,向他致意。
“王者燃身,不过一炷香。”
东海王笑,笑意苍凉:“而火在人间,永不灭。”
话音未落,火光骤盛,将他整个人吞噬。
海上,只余燃尽的炭屑与铁甲碎片随浪漂浮。
风终于静了。
烟散之后,东方露出真正的曙光。
那一缕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照在定海号的船头。
穆烟玉缓缓收剑。
她的眼神很平静,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悲意。
李子清拄着栏杆,喃喃道:“息界归寂,火在人间……或许他不是错的。”
穆烟玉没有答。
她只是望向远方,那片火光曾燃烧的海面。
阳光照上去,火灰化作细尘,缓缓沉入水底。
那是人心的灰烬,也是新的土壤。
她缓缓开口:“传令——收阵,救残船,诸军就地修整。今日之火,不再传于战。”
段震应声下令。
士兵们疲惫而寂静地行动着。
有人在修桅,有人在收网;有人无声地将同胞的遗体放入海中。
风吹过甲板,带着微咸的气味。
天边的云渐散,露出一条清晰的蓝。
海鸥归巢,啼声清远。
穆烟玉走到船首,伸手触了触那被火焰熏黑的栏杆。
指尖落处,有一层薄灰。
她轻轻一抹,那灰在风中散开,化作光。
“火在人间,”她低声呢喃,“便由人心去守。”
风卷起她的披风。
黎明的海,终于归于宁静。
——息界归寂,火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