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 年,秋季
破屋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一种脆弱的节奏。白昼,当萨尔贡的烈日将沙漠烤得滚烫时,小队大部分时间留在室内,保养所剩无几的装备,躲避酷暑。黄昏和清晨,才是活动的时间。
战车亚历山大·塞纳维耶夫盘腿坐在破屋一角阴影里,面前是一只被他称为“乌曼”的小型源石虫。这小东西只有拳头大小,甲壳是半透明的灰褐色,背上的源石结晶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像夜空中的小星星。它正慢吞吞地啃食着一片多汁的沙漠植物叶片。
“来吧,乌曼,看看这个。”战车用一根小木棍逗弄着它,源石虫迟钝地缩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啃食。他抬头对正在检查弹药的灰烬说:“你看,它不吃肉,只吃这种草。蒂娜抓来的那一窝里,就这只最小,我就留着了。”
灰烬艾丽萨·科恩没有抬头,熟练地将一个个弹匣压满。“你居然还有心思养这个?我们的口粮都快成问题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然呢?”战车耸耸肩,“我每天干坐在屋顶上警戒,除了沙子和石头,就是那些躲着我们走的镇民。总得找点事情做,总不能和机枪聊天吧。这小东西……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不全是想弄死我们的玩意儿。”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处,长泉镇粗糙的土黄色围墙轮廓在热浪中扭曲。更近一些,是一片低矮破败的棚屋区,那里就是米亚罗所说的“感染者社区”。一道无形的界限似乎将镇子与棚屋区隔开,偶尔有全副武装、穿着统一皮甲、身材高大、有些甚至长着野兽特征(库兹私下里称之为“狗头人”)的领主卫兵在界限巡逻。
“我的工作是警戒周围的安全,不是逗变种蜗牛玩儿。”灰烬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而且,本地的氛围很不正常。一个躲在大宅里从不露面的领主,全副武装的私人卫兵,还有那个被赶到镇子外面的‘病人社区’……仇恨刻在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里,亚历山大。我担心库兹和他们走得太近了。”
此时,“闪击”库兹正坐在感染者社区边缘的一处断墙下,身边围着几个好奇的感染者孩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根炭笔,笨拙地画着一个简笔房子,然后指着它,用蹩脚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萨尔贡语说:“……屋……房子。”
一个脸上带着细微结晶疤痕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纠正了他的发音。库兹跟着学,发音古怪,引来孩子们一阵善意的哄笑。他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又画了一个盾牌,比划着防御的动作。米亚罗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库兹的亲和力正在缓慢地打破语言的壁垒,但也让灰烬更加担忧——卷入本地冲突的风险正随着每一次交流而增加。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米亚罗背着药箱再次来到破屋,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
“科恩小姐,亚历山大先生,”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有麻烦了。”
灰烬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示意他进屋。“慢慢说,医生,出什么事了?”
“镇子里……出现了怪物。”米亚罗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镇定,“不是沙地兽,也不是源石虫……是从来没见过的样子。身上长着恶心的源石肿块,非常狂暴,已经袭击了好几个人。”
战车也从屋顶下来,眉头紧锁:“长什么样?数量多吗?”
“有人说像……像被源石彻底扭曲的人……”米亚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也有人说是变异的野兽。数量不清楚,但肯定不止一两只。最关键的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镇子上的人都在埋怨是我们感染者带来的灾祸。他们说……是感染者身上的‘诅咒’引来了这些怪物。”
灰烬和战车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无疑加剧了本就紧张的局势。
“领主卫队呢?”灰烬问。
“卫队在感染者区已经夜巡好几天了,名义上是保护,但更像是监视。”米亚罗忧心忡忡,“气氛很不对,我担心……迟早会出大乱子。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外出了,如果被人看到和感染者走得太近……还有,你们之前停在屋后洼地的那辆……‘车’?最好想办法藏起来,太显眼了。”
灰烬点了点头。那辆歪歪扭扭、靠未知能源驱动、在他们漫长跋涉中偶然发现并勉强修整后代步的古怪厢型车,确实是个显眼的目标。“我们明白了,谢谢你特意来警告我们,医生。”
米亚罗勉强笑了笑,交换了一些草药和干净的水后,便匆匆离开了,背影在炙热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单薄。
夕阳将沙漠染成一片血红,温度开始迅速下降。夜幕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长泉镇和周边的荒地。破屋内的气氛因为米亚罗的警告而显得有些凝重。
深夜,当双月高悬,沙漠陷入一片死寂时,一阵隐约的、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喧哗声从长泉镇方向传来。
灰烬立刻惊醒,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战车和霜华也迅速就位,透过墙壁的缝隙向外望去。闪击则守在门口,侧耳倾听。
声音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模糊的喧哗,而是变成了尖锐的叫骂、哭喊、以及重物敲击的沉闷声响。隐约可见镇子方向有火光闪动,甚至能分辨出一些充满敌意的词语片段,随着风断断续续飘来:
“……交出来……感染者……怪物……都是你们……”
“……滚出去……污染源……”
叫骂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声非人的、充满痛苦的嘶吼,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骚乱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在几声尖锐的、像是卫兵呵斥的声音中逐渐平息下去。火光熄灭,镇子重新被黑暗和寂静笼罩,但那种紧绷的、令人不安的气氛却仿佛凝固在了寒冷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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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泉镇以西荒芜的砾石丘陵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岩石的阴影,无声地滑下一道沙梁。黑,罗德岛的菲林族干员,她的侦查任务刚刚结束。
她快步走向不远处正在短暂休整的同伴。一位年长的萨弗拉人——巡林者,他身形精干,皮肤如同历经风霜的皮革,背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弓,眼神锐利如鹰,是罗德岛的资深干员。他正摊开一张手工绘制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地图仔细研究。在他身旁还有两位女性。雷蛇,一位瓦伊凡族干员,手持一面造型奇特的盾牌和一把铳械,表情严肃。芙兰卡,一位沃尔珀族剑士,性格活泼些,正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我回来了。”黑的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了短暂的宁静。
巡林者抬起头,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情况如何,黑小姐?”
“前方三十公里范围内没有值得注意的目标,”黑汇报道,言简意赅,“这片区域目前暂定是安全的。但地形复杂,需要保持警惕。”
巡林者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方向不会有错。继续向北,就能看到喇叭山地标。山脚休整后转向西,两天路程可到费坤城。那里有哥伦比亚商队,能带我们去有罗德岛办事处的地方。”
“太好了!终于可以结束这次徒步远征了,”芙兰卡欢呼一声,揉了揉酸痛的小腿,“我的鞋底都要磨平了。”
“多在外面走一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雷蛇一本正经地说,“你也不用老惦记着减肥了。”
“你!”芙兰卡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
黑没有参与斗嘴,她检查着腰间的通讯器:“信号依旧不稳定,无法与本舰建立连接。需要更大功率的发射器。”
“别想了,这附近没有移动城市。”芙兰卡叹了口气。
巡林者收起地图,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就算不靠工具,老夫也能辨方向,但太耗时间。我们的补给撑不了那么久。”
就在这时,雷蛇携带的便携通讯终端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随后一个断断续续、充满惊恐的虚弱声音传了出来: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回应了!……救……救命……请求支援……这里是……长泉……了望塔33……暴徒……正在……他们进来了!啊——!”
在一阵剧烈的噪音后,通讯彻底中断。
空气瞬间凝固。四人面面相觑。
“了望塔33……”巡林者眉头紧锁,这个名字触动了他尘封的记忆,“听起来像是罗德岛的安全屋代号。但任务报告上没说过这附近还有安全屋……”
“长泉……长泉……”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模糊的标记点上,“应该是这里,沿着喇叭山向东走20公里……一个峡谷附近,当年那里有一口井,是可靠的水源。”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办?”芙兰卡问道,“改变计划?”
雷蛇提议:“也可以连夜赶往费坤,尝试联络办事处,寻求支援。”
巡林者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恐怕安全屋的那位干员坚持不了这么久。你们继续前往费坤,想办法寻找支援。老夫一个人去长泉看看情况。这片地方我很熟悉。”
“我不赞同。”黑突然开口,声音清冷,“沙地里钻出来的变异生物,安全屋的求救……说它们之间有联系可能显得太过多疑,但我们必须在萨尔贡荒地里保持警惕。您一个人去太冒险了。”
雷蛇也表示支持:“整队一起行动,状况不对也可以互相照应。”
巡林者看着两位年轻的同伴,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你们说的有道理。这次老夫听你们的。我们一起去长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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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长泉镇地下深处,一个由天然洞穴和人工开凿的矿道组成的、灯火昏暗的复杂空间里,气氛同样压抑。
空气潮湿冰冷,混合着岩石的土腥味、某种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腻感。嶙峋的岩壁上不规则地镶嵌着灰白色的金属板和各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仪器管线,它们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方式粗暴地结合在一起,仿佛是生长出来的异物。
列维·克里奇科博士站在一个巨大的、由透明玻璃制成的培养仓前。仓内,浑浊的液体中漂浮着一团被扭曲结缔组织包裹的源石结晶,它正在缓慢地、有节奏地搏动着,如同一个丑陋的心脏。结晶表面延伸出的肉红色脉络贴在玻璃上,微微蠕动。
“这东西真是奇丑无比。”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德鲁奇·图拉,长泉镇领主的逆子,穿着考究的萨尔贡丝绸长袍,与这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焦躁。
列维没有回头,目光痴迷地盯着培养仓:“丑陋是基于个人审美的主观感想。你应当看到这种生物的象征意义,看到它在进化中展现出的无数种可能性。”他的俄语口音很重,但哥伦比亚语说得流利而刻薄,“当然,我并不期待你这样的人能明白这一点。”
“说我听得懂的语言!”德鲁奇恼怒地吼道。
列维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当然,先生。先不论你眼中的它丑陋与否,你看起来对结果都不是很满意。不然,你就不会现在来找我了。”
“还是不够强,学者!”德鲁奇挥舞着手臂,“你的怪物甚至没能让领主卫队分心!”
“难道不是因为你愚蠢的雇佣兵实在是太过无能?”列维反唇相讥,“这些变异的生物只是武器,如果它们懂得战术,你的雇佣兵就可以被丢到垃圾堆里了。”
旁边一个满脸凶相的佣兵怒骂:“放屁,老东西!我要把你的头拧下来!”
“住手!”德鲁奇制止了手下,烦躁地揉着额头,“听着,学者。我支持你的研究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我需要你解决实际问题!我投入了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金额,但我根本没得到等价的回报!你承诺的‘军队’呢?”
“我要怎么才能让你明白?科研的果实需要时间来孕育。”列维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如果科学的进步只靠金钱就能催熟,那我早就该飞到月亮上去了。”
“够了!我再给你两天时间!”德鲁奇失去了耐心,“我要看到我想要的东西!”他威胁地向前一步,“如果你再敢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讲话,我就把你丢到荒地上去,让你和你的造物玩得开心。”
列维看着德鲁奇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他低声用俄语咒骂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洞穴更深处。那里,更多的培养仓排列着,里面是各种扭曲、融合、无法名状的生物组织,在幽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抽搐、生长。
他走到最大的那个培养仓前,看着里面那团搏动的源石肉块,眼神变得狂热而迷醉。
“(俄语)源石……”他喃喃自语,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冷的玻璃面,“(俄语)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伟大的存在……这些愚昧的本地人居然畏惧这种力量带来的进化……但是,噢,当然,他们也应当畏惧……愚者畏惧未知,愚者畏惧力量,愚者畏惧进步……”
洞穴深处,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科学家疯狂的低语,如同灾难来临前不祥的序曲,在黑暗中缓缓流淌。而在地表之上,彩虹小队、罗德岛干员、长泉镇的居民,以及那些在阴影中蠢蠢欲动的怪物,都即将被卷入这场由野心和疯狂掀起的暗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