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已经连绵下了三天。
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把午后的天光压成了黄昏的模样。雨点敲在公交站台的遮雨棚上,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噼啪声,像是无数根细针在刺探着什么。周砚站在棚下,黑色的风衣下摆被风卷得微微扬起,边缘处已经洇开了一圈深灰色的湿痕。
他的视线落在斜对面那栋建筑上。
那是一栋爬满了常春藤的老式楼房,墙体斑驳得像块风化的奶酪,露出底下暗黄色的砖石。雨幕让它看起来更显颓败,几扇破碎的窗玻璃在昏暗里反射着零星的光,像某种蛰伏生物的眼睛。正门上方挂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青山精神病院”五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其中“山”字的一竖已经断成了半截,远远看去,倒像是“青·精神病院”,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周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口袋里的硬物。那是一本硬壳书,封面是磨损严重的深棕色,边缘处的线脚已经脱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书脊硌在指腹上的凹凸感——那是三天前出现在他公寓门口的东西。
三天前的清晨,他像往常一样推开公寓门取报纸,却发现门垫上除了卷成筒的日报,还躺着这本没有任何包裹的书。没有邮戳,没有署名,甚至连一张便签都没有。当时他以为是谁放错了地方,随手翻了两页便丢在了玄关的矮柜上。直到当天深夜,处理完手头的数据分析报告,他才在台灯下重新拿起了它。
书里的内容远比他想象的更离奇。
没有书名,没有作者,内页大多是空白,偶尔有几页印着模糊的字迹,像是从什么文献上撕下来的残片,内容晦涩难懂,充斥着“时空褶皱”“能量节点”之类的词汇。真正让他彻夜未眠的,是夹在书里的两张照片和那些潦草的批注。
此刻,他再次把书从口袋里抽出来。潮湿的空气让纸页微微发潮,带着一股陈旧的油墨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他翻到中间那一页,两张打印照片用回形针别在纸页上,边缘已经有些卷翘。
第一张照片的背景是间病房,白色的墙壁上贴着“302”的绿色门牌号,字体是医院常用的那种宋体,边缘有些模糊。病房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铁架病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窗户上装着细密的铁栏杆。而窗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青铜环。
那枚环的样式很古老,表面刻着繁复的回纹,环口处有个小小的凸起,像是某种机关的锁扣。周砚的呼吸微微一滞——他认得这枚环。
五年前,他在一场古籍拍卖会上见过类似的东西。当时那枚青铜环被标注为“战国时期不明用途铜器”,最终以远超估价的价格被一位神秘买家拍走。他当时只是觉得纹饰奇特,随手拍了张照片存档,此刻回忆起来,照片里的青铜环和眼前这张照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照片下方,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潦草的批注:“陆辰,时间异能,钥匙1。”
周砚的指尖划过“时间异能”四个字,指腹的温度似乎都被那墨水吸走了几分。他不是第一次接触到“异能”这个概念——作为国内顶尖的数据分析专家,他曾为多个特殊机构处理过加密数据,其中不乏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案例。但那些案例大多是模糊的编号和冰冷的数值,像这样直白地将“异能”与具体的人、具体的物品联系起来,还是第一次。
他掀开第一张照片,露出下面的第二张。
这张照片的背景同样是间病房,门牌号是“407”。病房里比302更凌乱些,床上堆着几件看不出原色的旧衣服,最上面是一件沾着尘土的深色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纹样,像是某种古代服饰。照片的批注更简短,只有四个字:“郑士彪,时空,钥匙2。”
“时间”与“时空”,“钥匙1”与“钥匙2”。
周砚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台灯的光晕在他眼底烙出两个模糊的光斑。他试图用逻辑去拆解这些信息——这更像是一个谜题,而他擅长解谜题。他调出了自己数据库里所有关于“青山精神病院”的公开信息,包括近五年的病人名单、探视记录、医护人员变动表……数据像潮水般涌来,在他的大脑里构建出一张无形的网。
陆辰,男,三十一岁,三年前被送入青山精神病院,诊断结果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症状表现为声称自己能“看见过去的碎片”,并多次试图破坏医院的钟表。
郑士彪,男,四十八岁,五年前入院,诊断结果为“重度精神障碍伴随暴力倾向”,据护工记录,他时常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旧长袍,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说的话里总带着“门”“通道”“坐标”之类的词。
两个被贴上“精神病患”标签的人,却被这本书定义为拥有“异能”的“钥匙”。
周砚的目光移到书的最后一页。那里没有照片,只有一行用红笔写的字,字迹凌厉,像是用尽了力气刻上去的:“找他们,答案在他们的记忆里。”
答案?什么答案?
是关于这两枚“钥匙”的用途?还是关于这本神秘出现的书?或者,是关于他自己?
周砚的手指在书页上停顿了片刻。他想起自己这三年来反复出现的梦魇——梦里总是一片灰蒙蒙的雾,雾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在对他说话,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怎么也听不真切。每次醒来,他的太阳穴都会突突地跳,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他一直以为是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的神经衰弱,但这本书的出现,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也许,他需要找到这个答案。
雨势渐渐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空中。周砚合上书,重新塞回口袋,指尖依然能感受到那两张照片的硬度。他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十五分。
根据他的分析,青山精神病院的护工换班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三点半,这段时间内,病房区的监控会有三分钟的切换空档,而302病房的陆辰在这个时间段情绪最为稳定,407的郑士彪则通常在午睡后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这是他用过去六个月的护工日志和监控记录推算出的结果,误差率不超过百分之三。
时机到了。
周砚拉了拉风衣的领口,迈步走出公交站台。雨水落在他的头发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没有打伞,径直朝着精神病院的大门走去。
医院的大门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中间用铁链锁着,只留了一个供人通行的侧门。侧门旁边是间狭小的保安室,窗户上蒙着层厚厚的灰尘,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把一个模糊的人影投在窗玻璃上。
周砚没有直接敲门,而是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照亮了他清隽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调出了一份提前准备好的“探视申请单”。
这份申请单是他用技术手段“补”进去的。三天来,他不仅分析了病人数据,还黑进了医院的内部系统,摸清了他们的申请流程和审批漏洞。他伪造了一个身份——“周言”,某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声称陆辰和郑士彪是他导师的旧识,他来是为了核实一些关于“地方史研究”的资料。申请编号379,审批人一栏填的是已经离职三个月的前副院长的名字。
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漏洞迟早会被发现,但他只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足以见到那两个人的时间。
做好最后的确认,周砚才抬手敲响了保安室的窗户。
“笃笃笃。”
窗户后的人影动了动,片刻后,一扇小窗被拉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保安大约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穿着件不合身的蓝色保安服,眼神里带着长期待在封闭空间里的疲惫和警惕。
“找谁?”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周砚没有说话,只是先把手机屏幕转向他,让他看清那份电子申请单,然后才从口袋里掏出那本书,翻到夹着照片的那一页,将两张照片抽出来递了过去。
“我找302病房的陆辰,还有407的郑士彪。”他的语气很平静,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雨丝里,“我是他们的旧识,来核对一些共同记忆。申请单我按流程补过,你可以查编号379。”
他刻意避开了“异能”“钥匙”这些词,只用了“共同记忆”这种模糊的说法。他知道,在这种地方,过于离奇的理由只会引来怀疑。
保安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又落到那两张照片上,眉头皱了起来。“探视时间是每周二和周四的上午,今天是周五。”
“特殊情况,已经申请过加急审批。”周砚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眼神直视着对方,“系统里应该有记录。”
保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转过身,在身后的电脑上敲了起来。键盘的敲击声在安静的保安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周砚的神经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几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几秒钟后,保安“哦”了一声,屏幕上果然跳出了那份伪造的申请记录。他又核对了一遍周砚的长相和申请单上的照片,虽然眼神里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起身拿起了挂在墙上的钥匙。
“进去吧,只能在探视区见,不能进病房。”他打开侧门,语气生硬地叮嘱道,“别乱走,里面都是病人,出了事你负责。”
“谢谢。”周砚点了点头,接过照片重新夹回书里,迈步走进了精神病院的院区。
铁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格外沉重。
院区比外面看起来更大,一条水泥路蜿蜒向前,两旁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叶子被雨水打落了一地,腐烂的气息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远处的病房楼像是一头沉默的巨兽,窗户里透出惨白的光,偶尔能看到有人影在窗前晃动,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周砚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书,指尖再次触到那枚青铜环的照片。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302病房的窗户就在二楼靠左侧的位置,此刻,那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露出一条缝隙,而窗台上,一枚青铜色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那枚青铜环,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它就那样静静地待在那里,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细密的雨雾,与他口袋里的照片遥遥相对,像是一个沉默的暗号。
周砚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扇窗户。窗帘的缝隙里,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枚青铜环,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这不是巧合。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继续沿着水泥路往前走。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找到陆辰和郑士彪,撬开他们被“精神病”外壳包裹的记忆,才是解开谜题的第一步。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进院区的那一刻,精神病院深处的一间监控室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盯着屏幕上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和周砚口袋里那本一模一样的书,只是封面上,用红笔写着一个名字——周砚。
雨还在下,把整个青山精神病院笼罩在一片潮湿而诡秘的氛围里。周砚的脚步声被雨水吞没,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病房楼的走廊尽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即将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激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