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登临,恰是惊弓之鸟回返之时。
乌云迫月,唯有雪地映出一点惨淡的微光,勾过‘嘉实商行’模糊的牌匾轮廓。
几道漆黑的人影,如同鬼魅,在及膝的深雪中游移围拢,动作划一地矮下身,绳索便已熟练地穿过箱底。
他们屈膝,将肩膀抵入绳套,肌肉在衣衫下绷紧缓缓发力,沉重的木箱便霎时脱离雪地,被抬至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之上。
马车前的马匹安静地立着,鼻息间喷出的白汽悠长而微弱,融入寒冷的夜气中。
余幼嘉被这股热流晃眼,收回神智后的第一瞬,不是去看面前那些恍若蝗虫过境一般套取货品的黑影,也不是担忧自己即将奔赴的前路,而是一个极轻,极细微的摇曳念想——
不知寄奴晚上吃了没?
寄奴从小挨饿,似乎成了习惯。
余幼嘉素来知道有些人若从小缺少什么东西,等有余力,必定会补偿自己,可寄奴却又完全不同。
他厌弃唾手可得的一切,甚至于连用膳都不太上心......
他就是想要人陪。
这回出门极为匆忙,寄奴肯定伤心,若这回能回家,一定要好好哄上一阵才能哄好。
不过,若是这回不能回家......
余幼嘉垂下眼,沉默几息再抬起眼时,已经满目清明,迈步而出的步子,每一步都迈的极为坚定,沉稳。
自称为‘吴管家’的白面汉子满面笑容地看着货物装车,乍然看到余幼嘉出现身旁,唇畔的笑意也不减,只道:
“小东家......不,小侯爷,如今还没到时候,等货物都装完,您再同咱们走上一趟。”
余幼嘉假装没有听出称呼的差别,撇了撇嘴,故作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疑惑问道:
“你们果真是有现银?既有现银,为何如今不给,还要我走上一趟?”
“莫不是你们准备趁此月黑风高夜,将我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杀人劫财?”
余幼嘉故意用身旁人都能听到声音重重啧了一声: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我可是有祖辈余荫的人,况且我若死了,你们往后也别想从我家商行里买到半点儿东西。”
吴管家今日心情极佳,余幼嘉一连串的试探下,他竟也没作任何反应,只上下瞥了余幼嘉一眼,随口道:
“小侯爷,如今不必满口现银,等你随杂家去一趟就知道了,有些东西,可比银钱要重要的多,说不准,还有你的运道,届时我若向您讨要‘东西’,您可得大方些.......诶!小心些,耽误了大事儿,几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的!”
后面半句,显然是对那些搬动货物的侍卫们说的。
这几年冷暖变化太过诡谲,雪夜太冷,难免有几个手脚冻僵的侍卫们没能撑住。
吴管家厉声呵斥几声,疾步而去,余幼嘉则是招手又唤来小朱载,当着众人面道:
“你去点几个人帮他们理货,等会儿也随我同往,护卫于我。”
“这群人不给银钱,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就留在家中,等我回来。若我没回来......”
余幼嘉垂首,众人自以为她在对心腹嘱咐什么后手,谁都没有想过,那份胸有成竹之下,却是一句憾言:
“若是我没能回来,便是以身许国,不必相送。”
......以身许国,不必相送。
小朱载唇角微动,余幼嘉则是笑着拍落他肩膀上隐约几点雪花,低声道:
“按我们原先定好的情况走,我走,你留下,率兵绕山道进八宝山,时刻注意山中动静,若我鸣金,便是能动手。”
这些话,他们这些天已经说过无数遍。
可事到跟前,余幼嘉总忍不住想要再交代一遍。
有些事,并不是有胆子就够。
他们此行为不引人注意,轻装简行,小朱载若随她一起,山外他们便没人率兵调卒,换作旁人调度,也未必有小朱载的果断机敏,骁勇善战,有踔绝之能。
如此,无论此行前路未知,生死皆不明朗,她终究只能先靠自己。
余幼嘉当然信小朱载会来,可,也正如她所说,若有意外,便是以身许国。
饶是江山已经千疮百孔,可头顶的穹顶到底如一,为此天地日月而死,自然不用哭哭啼啼送别。
她就是......
她就只是......
死前,终究还想知道寄奴有没有好好吃饭。
如是而已。
小朱载咬着牙,没有吭声,少年俊朗的眉眼一片阴郁,余幼嘉却仍只是笑:
“......还有一件事,你再想想,我真心觉得你与二娘相配,你若和她结为夫妻,来日你们一定恩爱百年。”
这回,小朱载眉眼微蹙,倒是极快回了话:
“我不。”
鱼籽不懂他,鱼籽当然不懂他。
莫说是与先生比,就算是比起那些与他接触过的寻常人比,鱼籽也都更没眼色,更不懂他。
如今之所以提起二娘,一瞧便还是想为二娘再争取一个机会。
纵使他早已反复提起过,他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如今早已收回他的真心,可她仿佛仍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
不过,这样鲜活,这样不懂他,却与他行事做派有几分相像的鱼籽,却又让他更难以割舍。
比起先生那样,一眼就能将他深埋东西看到无所遁藏的人。
这样既像,却又脾性自成一派的人,才更让他叹服。
她,她的身上,具有他原先所渴望自己所有的一切品行。
甚至,她素来不贬损对手,而是先肯定对手的强大与优秀,认为打败如此的对手,才算是无憾。
世间事,很冰冷。
这点,朱载用了很多年才明白。
不过,纵使世事如一盆逐渐冷却的洗脚水,而位于盆中的她,仍一样灼烫无比。
她不懂别人,也不屑于花心思懂别人。
只是,他并不在意。
最后一个箱子被搬上马车,余幼嘉干脆利落翻身上马,跟随队伍转身离开。
片刻之间,商行门前只剩下那片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以及空中仍在无声飘落的雪花。
马车、人影、货物的痕迹在夜幕之间悄然隐匿,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梦境......
小朱载站在原地许久,直到面前所有的痕迹消失不见,直到穹顶上又落下数点寒意,栖在他的眉眼,少年才猛然转身,朝身后那些从隐秘处钻出的亲信们,扬声喝道:
“走!随我杀敌,了结乱世!”
? ?鱼籽其实非常不适合当红娘,本书到现在,被她点过的人都没能成一对,反倒是之前她自以为是误会的五郎和连小娘子成一对了......
?
下一章接太宗生平【千秋万载-其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