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新归顺的朱仝、雷横被王伦请到了上座,林冲、杜迁、宋万、阮氏三雄等头领作陪,闻焕章则含笑在一旁主持着酒宴。
气氛虽因新降将的加入而略显拘谨,却也透着几分梁山接纳新血的喜庆。王伦更是满面春风,频频举杯,言语间尽是招揽贤才、共襄义举的豪情。
“朱仝兄弟,雷横兄弟,从今往后,梁山便是二位安身立命之所!”
梁山泊主王伦举起酒杯,声音洪亮,“我等兄弟同心,替天行道,定能在这水泊之中,闯出一片朗朗乾坤!来,满饮此杯!”
“美髯公”朱仝拱手称谢,虽心事未消,却也举杯相应。
“插翅虎”雷横心中记挂着老娘,酒喝得有些心不在焉,强颜欢笑间,眼神总忍不住瞟向厅外。
就在这时,聚义厅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焦急的呼喊传来:
“雷都头!雷都头!令堂大人接上山了!”
只见“铁叫子”乐和满头大汗,背着一个人影,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气喘吁吁的汉子,“铁叫子”乐和背上那人,正是雷横的老娘——形容枯槁,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娘——!!!”
“插翅虎”雷横如遭雷击,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碎瓷飞溅。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从乐和背上小心翼翼地接过老娘。
触手之处,轻飘飘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哪里还有半分人形?那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让“插翅虎”雷横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深渊。
“娘!娘!您醒醒!看看孩儿!孩儿是横儿啊!”
“插翅虎”雷横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像铁钳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抱着母亲瘫软在地,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竟是真的急火攻心,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晕厥过去。
厅内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快!快传郎中!”
王伦反应最快,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早有伶俐的喽啰飞奔出去。
“快!把老人家抬到旁边暖阁软榻上!”
闻焕章也立刻起身指挥。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雷母抬到偏厅暖阁安置。
不消片刻,山寨里最好的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赶到。他屏息凝神,仔细为雷母把脉,又翻开眼睑查看,片刻后,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如何?”
“插翅虎”雷横死死抓住郎中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虎目圆睁,布满血丝。
“雷都头莫急,莫急!”
郎中连忙道,“老夫人脉象虽弱,却非沉疴重疾。依老夫看,这是……这是饿极脱力,虚损过甚所致!恐怕已有数日未曾好好进食饮水了!”
“饿……饿的?”
“插翅虎”雷横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郓城都头的母亲,竟会在离郓城不远的家中活活饿成这般模样?
这正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原本他没有被活捉上山,还是当地一霸,但是被生擒上山后,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从贼的阶下之囚,还待见他干嘛?
“正是!”
那郎中肯定地点点头,“速去取些上好的参片来,煎一碗浓浓的参汤,先吊住元气。待老夫人缓过气来,再慢慢喂些温热的稀粥米汤,循序渐进,切忌油腻生冷。只要调理得当,并无大碍!”
王伦立刻下令:“听见没有?速去取最好的老山参!熬参汤!再备好温粥!”喽啰们又是一阵忙碌。
雷横听到母亲无性命之忧,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但看着母亲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巨大的后怕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翻腾。
他扑通一声跪在母亲榻前,握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王伦走到雷横身边,脸上带着沉痛和自责,叹息道:“雷横兄弟,此乃我之过也!早知令堂境况如此艰难,就该早些派人下山接应,何至于让老人家遭此大罪!是我思虑不周,让你母子受苦了!”
最近事多,这件事上王伦确实没有做的周全,早就应该把雷横老娘接上山来,收买人心的。
“插翅虎”雷横猛地抬起头,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王头领!此言差矣!今日之前,我雷横是官,您是匪!两军对垒,各为其主!您没有任何道理、也没有任何义务去照料一个敌将的老娘!您能在我刚刚归顺,尚未立下寸功之时,就毫不犹豫地派人去接我娘,这份恩情,这份仁义,雷横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他的目光转向虚空,仿佛要穿透梁山的屋宇,直刺向郓城方向。那眼神中的悲痛迅速被一种刻骨的恨意和失望所取代,熊熊怒火在他眼中燃烧起来:
“真正该死的是那宋江!是那山东及时雨,郓城呼保义!”
“插翅虎”雷横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的怨毒,“我雷横瞎了眼!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视为手足!他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江湖义气!想当年在县衙里面为官,我也曾为他通风报信,助他脱险,帮他排忧解难,兄弟相称啊,他得了天大好处,如今可曾想过我半分?”
“如今我身陷梁山,音讯全无!我那老娘,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就在郓城城外,就在他宋江的眼皮子底下!他宋江在府衙当差,呼风唤雨,但凡有一丝一毫念及兄弟情谊,念及我雷横往日为他出生入死的情分,只需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点,派个小厮送些米粮,关照一下邻里,我娘何至于……何至于饿得只剩一口气?!!”
“插翅虎”雷横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指着郓城方向,开始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声嘶力竭的破口大骂:“宋江!你这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这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什么及时雨?分明是催命符!什么呼保义?我看是卖兄弟!你那点虚名,不过是拿兄弟的血泪染出来的!”
按说虽然宋江不欠他的,但是作为山东“及时雨”,郓城“呼保义”,“孝义黑三郎”,你兄弟的老娘你不照顾一下还算什么tmd及时雨!
“我老娘若有半点差池,我雷横对天发誓,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杀回郓城,取你项上狗头祭奠!我呸!什么狗屁兄弟情义!全是骗人的鬼话!你宋江眼里只有你的前程,只有你那点虚名!我们这些为你卖命的兄弟,在你眼里算个屁!”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狼心狗肺的畜生!我雷横今日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从今往后,我与你宋江恩断义绝!不共戴天!”
“插翅虎”雷横的怒骂声如同惊雷,在聚义厅内外回荡。
他骂得声泪俱下,骂得青筋暴起,将心中积压的怨气、失望和对宋江虚伪面目的憎恨,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朱仝在一旁听得脸色煞白,几次想开口劝阻,但看着榻上气若游丝的雷母和状若疯狂的雷横,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垂下了头。
王伦和闻焕章等人则静静听着,脸上虽带着“同情”与“惋惜”,眼底深处却是一片了然。
整个梁山泊,仿佛都笼罩在雷横这字字泣血的控诉声中。直到——
“横……横儿……”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从软榻上传来。
“插翅虎”雷横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他猛地转身,扑到榻前,只见母亲枯槁的眼皮微微颤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娘!娘!您醒了!孩儿在!孩儿在这儿!”
“插翅虎”雷横瞬间将所有的愤怒抛诸脑后,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暖阁内,只剩下雷横哽咽的呼唤和劫后余生的悲喜交加。
而他对宋江那长达半个时辰、字字泣血的痛骂,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不仅彻底斩断了他与宋江的所谓情义,更将“及时雨”那层光鲜亮丽的画皮,在梁山的聚义厅里,撕开了一道再也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口子。
这消息,必将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整个绿林。
宋江要迎来“人设崩塌”了!
暖阁内,雷横正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米粥一勺勺喂进母亲口中,雷母虽气力微弱,但眼神已有了些许光彩,看着儿子,满是劫后余生的慈爱与依赖。
聚义厅中的喧嚣暂时被这温情的场景取代。王伦、闻焕章等人见状,也松了口气,正待退出让母子二人好好休息。
就在此时,聚义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紧接着,“两头蛇”解珍和“双尾蝎”解宝兄弟俩风尘仆仆、一身泥泞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猎手发现重要猎物般的兴奋。
“寨主!军师!有紧要军情!”解珍抱拳,声音压着激动。
王伦眉头一挑,示意他们到偏厅说话,以免打扰雷母。
几人来到偏厅,解珍立刻禀报:“寨主,军师!俺们兄弟在张泽泊工地芦苇荡里蹲了几天几夜,看得真真儿的!那‘霹雳火’秦明,原本带着两千青州兵,把工地守得铁桶一般。可就在今日午后,不知何故,突然分出了一千兵马,急匆匆往济州城方向开拔回去了!眼下工地上,只剩下秦明和他那一千青州兵!”
“哦?”
王伦眼中精光一闪,“一千人?秦明还在?”
“千真万确!”解宝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秦明那厮,气得在工地上跳脚大骂,狼牙棒砸坏了好几个土筐,可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一千人走了。现在他身边就剩那一千亲兵,虽然看着精锐,但势单力孤,跟咱们之前探的军阵比,空了一大块!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啊寨主!”
王伦闻言,心中大喜。秦明孤军在外,这可是天赐良机!若能生擒或斩杀这青州猛将,不仅可大大挫败官军锐气,更能报前次之仇!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好!天助我也!秦明匹夫,骄狂自大,合该他今日授首!传令下去,点齐山寨精锐马步军,阮氏兄弟水军策应,本寨主亲自……”
“寨主且慢!”
军师闻焕章羽扇一摆,拦住了王伦的话头。他目光深邃,捻着胡须,脸上并无王伦那般急切的喜色,反而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沉稳。
“军师?”王伦不解地看向他。
闻焕章微微一笑,缓缓道:“寨主欲生擒秦明,此心可嘉。然,闻某有一言,请寨主三思。”
“军师请讲。”
“寨主可曾记得,战国末年,秦赵长平之战?”
闻焕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历史的穿透力,“秦将武安君白起,一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此非仅为泄愤,实乃绝户之计!四十万青壮男丁一朝尽丧,赵国元气大伤,举国再无可用之兵,青黄不接,国势遂一蹶不振!此战之后,赵国虽苟延残喘数十年,实则已为强秦砧上鱼肉,终难逃覆灭之局!”
王伦、解珍、解宝以及厅内其他头领都被闻焕章这突如其来的历史典故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静了下来。
闻焕章环视众人,羽扇轻点桌面:“如今这济州府与青州慕容彦达,便如同那赵国。他们执着于引水干涸我梁山水泊,此工程便是他们的‘长平’!只要这工程一日不停,他们便会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断从各地抽调兵马、征发民夫,源源不绝地派往这工地!”
他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秦明,不过一勇之夫。擒了他,固然能扬我梁山威名,出一口恶气。但青州慕容彦达麾下,难道就只有一个秦明?杀了一个秦明,还会有张明、李明顶上来,朝廷更可借机调派更多兵马围剿!我们擒杀一个将领,他们便能再派一个,甚至两个、三个!此非长久削弱之道。”
“那军师之意是?”王伦被闻焕章的话吸引,急切地问道。
“我军当效仿那白起的‘绝户计’!”闻焕章语气斩钉截铁,“不图一时之名,但求长久之利!我们的目标,不是秦明本人,而是他带来的兵!是这工地上所有官军的有生力量!”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张泽泊工地:“秦明如今只剩一千人,孤立无援,正是绝佳目标。但我们不杀他,也不一定非要捉他。我们要做的,是设计将其围困,击溃他这一千青州兵!然后——将他们俘虏!一个不少地带回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