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雨还在下,而且更大了。天地间一片灰蒙,仿佛连上天都不忍再看这人间的惨剧。
战场已经彻底变成了地狱的景象。尸体堆积得几乎与寨墙等高,雨水浸泡,气温回暖,许多尸体开始膨胀、发臭,引来大群大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聒噪。瘟疫的阴影,开始笼罩双方军营。
南诏军的攻势,明显减弱了。
不是力度减弱,而是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消失了。
士兵们的脸上,除了疲惫,更多的是麻木和一种深藏的恐惧。他们依旧在军官的驱赶下向前冲锋,但脚步迟缓,眼神涣散。
攀爬尸山时,会有人因为踩到腐烂滑腻的内脏而失足摔下,发出临死的哀嚎,这进一步加剧了队伍的混乱。
王毗双站在雨中,望着前方那座如同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巨兽般的唐军营寨,脸色灰败。他手中最精锐的罗苴子,已经折损过半。
蛮族附庸兵更是死伤惨重,逃亡者日益增多。虽然军粮因为这些时日死亡人数增多反而得到了缓解,但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后方的消息彻底断绝,山行章和杨儒的骑兵像幽灵一样,随时可能出现在他的背后。
他知道,自己败象已露。
但他不能退。退,就是死路一条。这次他们南诏举国之力入侵西川,若是不能拿下西川,那他们南诏接下来就危险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最后一搏,希望唐军也到了极限,希望能在下一波攻击中,压垮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弦。
“进攻……”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南诏军再次发起了攻击。但这一次,他们的冲锋显得有气无力。许多人只是象征性地向前跑几步,然后就在唐军稀疏的箭矢下趴倒在地,或者躲在尸体后面,不肯再前进。
唐军营寨上,守军同样疲惫到了极点。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甲胄破损,兵器卷刃。西川凤翔的老兵们倚着墙垛,连举起武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州兵们更是东倒西歪,许多人靠着同伴的尸体就能昏睡过去。
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坚定。那是经历了最残酷的生死考验后,淬炼出的钢铁般的意志。
高仁厚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再次巡视防线。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激励。
“弟兄们,南诏人快不行了!”他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他们在怕!他们没粮了!山行章将军和杨儒将军的骑兵,就在他们身后!我们再坚持一下,胜利必属于大唐!”
没有激昂的回应,士兵们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用坚定的目光回应着他们的统帅。
李倚也再次登上了寨墙,玄甲卫紧随其后。他们黑色的甲胄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如同定海神针。
当南诏军稀稀拉拉的冲锋靠近寨墙时,迎接他们的,是唐军最后的、但依旧顽强的反击。滚木擂石早已用尽,他们就拆下营寨的木头,抱起墙角的碎砖,甚至直接推动同伴冰冷的尸体,朝着下面砸去。
战斗变得零散而残酷。往往是小股南诏士兵侥幸爬上墙头,立刻被数倍于己的唐军围杀。唐军士兵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扞卫着脚下的阵地。
这一天的战斗,在一种诡异的沉闷和绝望中结束。南诏军丢下了数千具尸体,却连唐军寨墙的边都没摸到。撤退时,队伍散乱,甚至出现了军官呵斥不住的情况。
王毗双看着这一切,心沉入了谷底。
夜晚,南诏军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将领们垂头丧气,无人敢言。
王毗双坐在主位上,脸色灰败,往日里的冷静早已被深深的挫败感和焦虑取代。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声响。
完了。
他心里清楚,这次举国之力的入侵,已经彻底失败了。不仅损兵折将,寸土未得,如今更是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死地。
后路被断,军心溃散……继续强攻,只是徒增伤亡;撤退?谈何容易!对面虎视眈眈的唐军主力绝不会放过这个衔尾追杀的机会,届时恐怕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一股狠厉之色渐渐取代了他眼中的绝望。他不能死在这里,南诏最精华的罗苴子和宝贵的骑兵必须带回去!
至于那些蛮兵……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如同看待弃子。
“传令,召集各部首领,前来议事。”王毗双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很快,几个主要的蛮族部落首领——黑齿部、哀牢部、金齿部的首领,带着疑惑和不安来到了大帐。
他们也都得知了粮草被焚的消息,心中充满了惶恐。
王毗双看着这些脸上刺着图腾、身材魁梧的蛮酋,脸上挤出一丝“沉痛”而又“坚毅”的表情。
“诸位首领,”他缓缓开口,“如今局势,想必诸位都已知晓。唐军狡诈,断我粮道,我军已陷入绝境。”
蛮酋们面面相觑,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
“但是!”王毗双话锋一转,声音提高,“我南诏勇士,岂能坐以待毙?唐军连日守城,同样疲惫不堪,伤亡惨重!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唐军营寨的一个方向:“我观察多日,发现此处营寨防御相对薄弱,守军多为新附之兵,士气低落!
我意,明日拂晓,集中所有兵力,由此处发动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进攻!由诸位勇士担任主攻,我亲率罗苴子与骑兵为诸位压阵,一举踏破唐营!”
他目光灼灼地扫视着蛮酋们:“此乃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打开缺口,我军便可长驱直入,与唐军决战于野,胜负犹未可知!
届时,缴获的唐军粮草,足以让我等接下来不必再为粮草担心,甚至反败为胜!诸位部落的勇武,将在此战中得到最大的彰显!回到国内,本都督定向隆舜王为诸位请功,封赏土地、奴隶,绝不吝啬!”
他画下了一张巨大而虚幻的饼,将蛮兵推向了最危险的锋刃位置,却将自己最精锐的力量置于“压阵”的安全位置。
几个蛮酋被他说得将信将疑,但绝境之中,这似乎是唯一的希望,而且王毗双许诺的封赏也让他们动心。更重要的是,他们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这位一向“稳重”的都督会在此刻抛弃他们。
“好!我等愿听都督号令!”黑齿部首领率先表态,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
“很好!”王毗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诸位立刻回去准备,让儿郎们饱餐……最后一顿干粮,养足精神,明日拂晓,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