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谱纸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给遐思的十七个瞬间》。
我一行行看下去,那些跳跃的音符旁边,偶尔会用极细的笔触标注着日期,或者简短的词语。
「第一:晴。她在吃草莓冰淇淋,嘴角沾了一点,像雪地上的梅花烙。」
那是小学三年级夏天,他请我吃的。
「第五:阴。她摔倒了,膝盖在流血,没哭。我把糖给了她,她对我笑了。」
是那次在街心公园。
「第十一:雨。她撑着一把蓝色的伞,站在校门口,好像在等谁。不是我。」
那是我们“决裂”后不久,我在等迟迟未来的家里司机。
「第十七:……(此处墨迹被水滴晕开过)只能偷看。琴声会不会吵到她?」
日期停在我们十六岁那年。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隔着冰冷墙壁和遥远距离的、似乎充满了厌烦与驱赶意味的琴声,是他唯一会的,凝视我的方式。
他一直以为,我讨厌听见他的琴声。
所以后来,连这唯一的方式,他也彻底放弃了。
高中毕业后,他去了国外顶尖的音乐学院,我们再无交集。
我抱着那把冰凉的小提琴和单薄的谱纸,在母亲空荡荡的衣柜前坐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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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去,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断断续续地滴着水,敲在楼下叶片上,嗒,嗒,像缓慢流逝的心跳。
这栋别墅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个迟到了整整十年的真相。
万籁俱寂里,我仿佛又听到了少年时代那隔墙传来的、冰冷而遥远的琴声。
只是这一次,我终于听懂了里面藏着的,所有欲言又止的瞬间,和那份从未说出口的、温柔而固执的凝望。
可一切都太晚了。
那把曾偷看我侧脸的小提琴,此刻正沉默地躺在我怀里,而那个拉琴的少年,早已远在重洋之外,音信茫茫。
妈妈得到了她想要的安心。
而我那句轻飘飘的谎言,像一颗子弹,在击穿了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之后,在穿越了十年的漫长时光后,终于在此刻,正中我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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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琴盒和那叠沉重的谱纸,在母亲衣柜前的地板上坐了不知多久。
直到双腿麻木,窗外的天色由昏沉转向墨蓝,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
记忆像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得让人难以招架。
十年冰封的误解,母亲复杂的担忧,少年无声的凝望……
太多太乱的信息碎片在脑海里冲撞,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我意识到自己无法立刻消化这一切,也无法就这样带着满身的尘埃和一颗被掏空的心,回到那个只有课本和数据的、秩序井然的研究生宿舍。
今晚,就再在这座空旷了很久的别墅里住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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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将琴和谱纸按原样放回衣柜底层的暗格,推回木板,仿佛将一段被尘封的岁月重新掩埋。
只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见光,就再也回不去了。
站起身,腿脚一阵酸麻。
我扶着墙壁缓了缓,才慢慢走回自己二楼的房间。
房间还保留着少女时期的模样,只是蒙了一层薄灰。
我简单洗漱,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许疲惫和混沌。
心里依旧堵得慌,不想立刻躺下。
我鬼使神差地走下楼梯,推开通往院子的玻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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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风带着微凉的潮气涌来,拂过脸颊。
院子里杂草有些深了,母亲生前精心打理的花圃也显出几分荒芜。
我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角落。
那里放着一盆蝴蝶兰。
是母亲很喜欢的品种,曾经开得极好,花瓣舒展,像一只只翩然欲飞的紫白色蝴蝶。
可如今,它脆弱地耷拉着,叶片枯黄卷边,花朵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梗,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孤寂可怜。
就在这时,脑海里猛地闪过刚刚看过的谱纸——
第十六部分:她就是我那珍爱的蝴蝶兰,美丽,娇贵,惹人怜爱。
那是云芝宇笔下的我。
可看着眼前这盆濒死的、无人照管的花,一股尖锐的自嘲猛地刺穿了心脏。
美丽娇贵?惹人怜爱?
不,我不是蝴蝶兰。
我明明只是花园角落里一朵无名的、不起眼的小花。
或许偶尔,园丁——或者那心血来潮的花园主人——会瞥见,兴趣来了便随意浇点水,没兴趣了便丢给旁人,叮嘱一句“别让它死了就行”。
活着,仅仅是活着,不被期待,也无人真正珍视。
母亲的爱带着窒息的控制,而那个曾默默注视我的少年,也被我亲手推开。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收回视线,不愿再看那盆花影射出的、自己狼狈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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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四周只有不知名的虫鸣。
要不是今日这个意外的发现,我或许已经很久不会主动想起关于云芝宇,关于这个家,这些沉甸甸的往事了。
它们被我刻意地遗忘在快节奏的学业和生活背后,蒙上厚厚的灰尘。
就在我准备起身回屋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轰鸣声,突兀地划破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刺目的车前灯像两柄利剑,倏地扫过我家院子的栅栏,将斑驳的光影投在我脸上,又一闪而逝。
隔壁,那栋空了许久的别墅门口,传来了清晰的、车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我的心,那颗原本沉浸在往事中、近乎麻木沉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猛地悬到了半空。
隔壁……有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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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束车灯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不仅照亮了斑驳的栅栏,也瞬间劈开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血液轰隆隆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带走所有温度,让我手脚冰凉。
我僵在藤椅上,连呼吸都忘了。
隔壁……云家的别墅,不是已经空置多年了吗?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