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油灯昏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将几人紧绷的身影放大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
李三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听得见远处隐约的炮火闷响。
李将军猛地一拍大腿,粗重的眉毛拧成了结,脸上是懊悔与急切交织的神情:“唉!李三兄弟,你看我这个急性子!”他语速极快,带着浓重的鼻音,“前天薛将军问起,我嘴一秃噜,就把你们预备哪天动身、坐哪趟专列、走哪条线,全倒给他了。这事怪我!现在情况有变,我得赶紧再给他去个电话说清楚!”他说着就要转身,军装下摆带起一阵风。
“将军,等等!”一直静静聆听的韩璐忽然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冷静。她抬手虚拦,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简陋的电话机,又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李将军,您此刻通知,恐怕……”她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垂下,复又抬起,眼中闪着研判的光,“我怀疑有鬼子已经再次渗透进来,这次行程的情报泄露得太快。电话线……很可能已经被切断了。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
坐在桌旁一直沉默的张将军,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他面色沉静,但眼神格外凝重。“韩姑娘的顾虑不无道理。”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李将军,李三兄弟,我们不妨先试一试。若线路畅通,自是万幸;若真不通……”他没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径直走向那部老式电话机。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李将军停下脚步,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紧盯着张将军的手:“试!韩璐姑娘的判断……可能对了。”
张将军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另一只手熟练地摇动电话手柄。吱嘎——吱嘎——手柄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他等待了片刻,眉头渐渐锁紧,又摇了两次,听筒里始终是一片死寂,连惯常的电流杂音都没有。他缓缓放下听筒,金属底座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咔”一声轻响。他看向众人,摇了摇头,一言未发。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重的沉默。李将军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震得屋顶簌簌落灰。韩璐紧抿着嘴唇,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大师兄抱着臂膀,胸膛起伏,鼻息粗重。李三则眯起了眼睛,视线在摇曳的灯影和那部沉默的电话机之间来回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刀的刀柄。
与此同时,远在长沙的指挥部里,气氛同样焦灼。薛将军背着手,在铺满地图的桌案前快速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橐橐”声。他忽然停下,转向侍立一旁的副官,语气急切:“李三兄弟和韩姑娘他们,说是坐专列来与我汇合。李将军前天还来过电话,把行程细节都告知了,还说这几日会再电话最终确认。副官,你,现在立刻给李将军那边挂个电话,问问行程是否最终敲定?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是!”副官应声,快步走到另一部电话前,抓起听筒,摇动手柄。一次,两次,三次……他的表情从认真到疑惑,再到无奈。放下听筒,他转身面向薛将军,摊了摊手,面带难色:“将军,很不走运,线路……不通。接不出去,也接不进来。”
薛将军脸上的焦急瞬间凝固,像是被寒风吹过。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瞳孔微微收缩,随即,一切表情都收敛起来,化作一片深沉的肃穆。他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空,一动不动,只有背在身后的手指在轻微地相互敲击着。指挥部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沉默持续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薛将军才慢慢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冰冷的了然,眼神锐利如刀。“电话线被切断……”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这绝不是偶然故障。我断定,是鬼子在搞破坏。我们的通讯系统,已经被阿南维几那条老狐狸盯上了。”
他走回桌边,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长沙的位置。“他马上就要在长沙跟我摆开阵势,但他心里,怕得要命!”薛将军冷哼一声,继续道,“切断通讯,是想让我们变成聋子、瞎子,更是想切断我们与援兵之间的联系。鬼子很可能已经打入了李将军、张将军他们的内部。这次李三兄弟和韩姑娘来长沙的路上……凶多吉少。”他的声音里透出寒意,“当年东北军主帅老爷子,就是被他们用类似的手段……这次他们还想故技重施!”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副官:“不能坐以待毙!立刻想办法,通过其他渠道,发密电!一定要把消息传过去,告诉李三兄弟和韩姑娘,暂缓行程,千万不能按原计划来长沙!路上必有埋伏!”
而在李三他们所在的屋子里,漫长的沉默终于被打破。李三一直微微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打破了紧锁的愁容。他左右看了看李将军、张将军和韩璐,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淡的、带着冒险意味的笑意。
“李将军,张将军,”李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笃定,“我……或许想到了一个法子。”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的脸上。油灯的光,在他眼中跳动,仿佛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大师兄闻言,身体微微前倾,粗糙的大手按在膝盖上,眼中带着信任与急迫,追问道:“三儿,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出来大家琢磨琢磨!”他声音浑厚,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坐在大师兄身旁的二师姐轻轻拢了拢额前散落的发丝,眉头却蹙得更紧。她看了看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又回头扫视屋内众人,语气带着明显的忧虑,声音柔和中透着坚决:“三儿,我觉着……眼下最要紧的,怕是先避开鬼子锋芒。他们既然已经盯上我们,电话线也断了,说明他们掌握了情报,甚至可能已经在我们周围布下了眼线。硬碰硬,太冒险了。”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显露出内心的不安。
李三听了,非但没有紧张,嘴角反而向上勾起,露出一抹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顽劣和挑战意味的“坏笑”。他甚至还悠闲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背靠墙壁,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两位将军身上。“逃?”他轻轻吐出这个字,摇了摇头,“二师姐,咱们现在跑,鬼子就知道咱们发现了,反而会穷追不舍,在咱们完全不熟悉的地界上,更被动。”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既然阿南那个老狐狸这么着急想送咱们上路,咱们不如……大大方方‘露个脸’,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有没有这个本事,把咱们这一屋子人一口吞了!”
站在韩璐身后的小凤闻言,俏脸一白,忍不住上前半步,急切地开口:“三师叔!这……这太危险了!”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惊惶,“万一鬼子不管不顾,或者他们人比我们预想的要多得多,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她求助似的看向韩璐和大师兄,希望他们能劝阻这个疯狂的想法。
李三摆摆手,笑容收敛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小凤,鬼子没你想的那么莽。他们费尽心机渗透、窃听、切断电话线,而不是直接派大队人马来围剿,说明他们也有所顾忌,或者想用更‘省事’、更隐蔽的法子除掉我们。”他转向李将军和张将军,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却更显郑重,“李将军,张将军,我琢磨着,鬼子的目标很明确——破坏专列。我怀疑,他们很可能已经在咱们预定要乘坐的专列上,或者必经的铁道线上,动了手脚,埋了炸药。”
他顿了顿,看到两位将军神色更加凝重,才继续道:“咱们与其被动猜测他们会在哪儿下手,不如……将计就计!”他右手手掌轻轻向下一按,做了个“翻覆”的手势,“他们不是想用炸弹吗?咱们就想办法,在炸弹上‘做点手脚’。让他们尝尝自己准备的‘点心’。”
李将军听完,没有立刻表态。他浓眉紧锁,一只手习惯性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半晌,他才沉声开口:“李三兄弟,你这个想法……够胆色,也够绝。”他抬头看向李三,眼中既有赞赏,也有深深的担忧,“但风险太高了!首先,你怎么确定鬼子一定用了炸弹?其次,就算确定,我们怎么找到?找到了,又如何‘做手脚’?这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或者时间稍有差池,那就是……”他重重叹了口气,没说出后果,但意思所有人都懂。“依我看,你们几位还是先安全转移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他语重心长,拳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旁边的张将军缓缓点了点头,他性情更为沉稳内敛,此时也是面色沉凝:“李将军所言甚是。此计虽奇,但变数太多,犹如走钢丝。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稳妥起见,确应先保障诸位安全撤离。”他说话速度不快,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就在屋内气氛再次偏向保守与撤离时,一直安静聆听的韩璐忽然开口了。她没有提高音量,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二位将军的顾虑,我完全理解。”她先是对着两位将军微微颔首,表示尊重,然后目光转向李三,眼中流露出罕见的、带着锐利分析意味的光芒,“但是,如果我们现在撤退,就等同于告诉鬼子,他们的情报窃取和破坏行动成功了。他们会更加猖狂,下次的陷阱会更隐蔽、更致命。而我们,将永远处于被动躲避和猜测他们下一步行动的境地。”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指尖虚虚点着桌面,仿佛那里有一张看不见的地图。“与其坐以待毙,或者一味避让,不如……利用这次机会,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打掉他们的气焰,也为我们后续行动争取主动。”她看向李三,语气肯定,“三哥刚才说的办法,虽然冒险,但并非没有胜算。他对各类机关、炸药和鬼子常用的伎俩,了如指掌。说是‘掉包界的行家里手’,绝非虚言。”
她又看向大师兄和二师姐,目光中带着征询和信任:“我和大师兄、二师姐,虽然不敢说有多大本事,但至少可以给三哥打打下手,望风、掩护、接应,总还能胜任。我们四个人配合,小心筹划,成功的把握……我觉得,比单纯冒险撤离,或者毫无准备地撞上鬼子埋伏,要大得多。”
李将军听着韩璐条理清晰的分析,脸上的犹豫之色稍减。他看了看目光坚定、跃跃欲试的李三,又看了看沉稳可靠的韩璐,以及一旁虽然担忧但显然已准备支持李三的大师兄和二师姐,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只是眉宇间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韩姑娘分析得……也有道理。只是,”他加重了语气,“此事必须从长计议,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稍有疏漏,我李某人如何向……如何向诸位交代啊!”他再次重重叹息,拳手紧握,显见内心仍在激烈斗争。